作者:袖侧
陆夫人却想起温蕙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眼睛剪水似的,漆黑明亮,容色明艳,不由得担忧。
陆睿这年纪,可不正是少年人初初长成,知慕少艾的时候。
温蕙今日换了身新衣服。
昨日那身衣服也才上身一天,照往常不会这么快就换掉,只她今天特别被温夫人嘱咐过,才又换了新衣。
今日里温家人兵分两路。男人们带着陆公子出门了,温夫人婆媳母女三人请了陆夫人到内院叙话。
来了便请陆夫人往炕上坐,杨氏和温蕙都坐在下首的锦凳上作陪。三个人都一副端庄架势,时刻等着陆夫人开口说“正事”。
偏陆夫人饮着茶,尝了些干果,却只问:“像这样的冬日里,都做些什么消遣?”
温夫人说:“没什么,孩子们骑马跑跑,打打雪仗。有时候堡里也开擂台,大家抢棒上较量一下。您在家都怎么打发时间呢?”
陆夫人道:“也没什么,无非是作作画,调调香,偶尔赏雪抚琴,无聊了也打打双陆,设些彩头,看小丫头们投壶取个乐。”
温夫人和陆夫人对着笑,心下俱都十分痛苦——她二人不仅隔着南方北方,还文武殊途,又出身天差地别,兴趣爱好南辕北辙,想找个共同都有兴趣的话题……差不多昨天都说完了啊。
好在都是当惯了家的主母,迎来送往的经验也多,遂硬转移了话题,说起天气吃食,便是昨天说过一回了,今日还是接着说。说着说着,温夫人刻意引着,将话题引到了温蕙身上。
“去年我感了场风寒,这孩子非要和她嫂子一起下厨,又是煮粥,又是熬药的。总算是没白养她一场,知道个孝字。”温夫人笑道,“如今跟着她嫂子,上上下下给家里也能搭把手,帮不少忙。”
陆夫人却捻着帕子微微掩口,问:“蕙娘侄女平日喜欢读些什么书?”
温夫人的笑略僵了一下。
今日里没有陆睿在场,温蕙觉得那种莫名的紧张感不见了。听到这问题,心中很想说最喜欢读那些话本子,却也知道话是不能这样说的,只能规规矩矩地回答:“读过三百千,女儿经,烈女传,还有些佛经。”
又觉得这话欺骗性太强,终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偶尔也读些闲书打发时间。”
这不过是少儿启蒙的读物,也算得上是“读书”?陆夫人一听便心中微哂,不再报什么期望了,只觉得温蕙处处都令人不满意,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儿媳妇。
偏这是丈夫定下的,儿子愿意的。
真是叫人烦闷。
到了中午,温家仆妇进来禀报:“老爷说,带陆公子去打猎,不回家用饭了。”
温夫人看到陆夫人脸色微变,心里暗骂温百户不事先与她说一声,忙道:“夫人放心,这附近的山林都是我们去惯了的,没有猛兽。”
陆夫人强笑道:“他冬日里惯常只是暖阁里读书写字,未曾在这雪地中骑过马……”有心想让温夫人派人将陆睿喊回来,不要做那危险事情,只不好开口直说。
温夫人虽觉得温百户不打声招呼就带着陆睿去打猎不太好,但心里边对打猎这个事本身并不以为意,要知道温蕙八九岁上便骑着小马跟着大人去打猎了,陆夫人这样养孩子未免太娇了,更何况陆睿已经是这个这么大的少年,便道:“夫人只管放心,有我当家的在,断不会有事!”
杨氏也是军户女子,早习惯这样的生活,笑道:“还有他们兄弟三个也一起,不会有事。”
陆睿终究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男子,陆夫人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公然像对个孩子那般管他。听了这话虽强笑着,那神情却不太好看。
温蕙隐隐觉得母亲嫂子说的并不是陆夫人想听的,然而母亲嫂子都没当回事,她也不好插嘴。
这一天女眷们互相应酬,都过得辛苦。
好在杨氏心思灵巧,于两边截然不同的妇人间终究还是找到了共同兴趣:打叶子牌。
下午便开了一桌,温蕙不会打,温家婆媳、陆夫人,再一个陆夫人的贴身仆妇,凑了一桌。打上牌便不必硬找话题,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陆夫人冷眼瞧着,温蕙在温夫人身边伺候茶水,又细心唤丫鬟给火盆添炭。虽没有江南书香女子的灵秀,但也踏实孝顺。人生得不错,眉眼有种憨憨的老实。若不是要做她儿媳,只是别人家女儿的话,其实倒也可爱讨喜。
只陆夫人眼光高,过去曾拒过好几家读书人家的女儿,如今却要低就个粗鄙武官之女,心里总迈不过去这道坎。
她反抗不了丈夫,只能寄希望于儿子能自己嫌弃这门亲。
孰料下午男人们返回,陆睿虽然毫发无伤,让陆夫人终于放下心来。但他一张英俊面庞上神采飞扬,显是心情极好,又令陆夫人心中一沉。
待用晚饭之时,隔着屏风听见陆睿喊“伯父”、“大哥”、“二哥”、“三哥”,温家男人也是左一个“嘉言”、右一个“嘉言”地喊着,时有笑声,气氛与昨晚的客气拘谨全然不同了。
反倒是女桌这边,温夫人等了一天不见陆夫人开口,心中忧虑。陆夫人却感觉大势已去,心中沉沉。两位夫人各有心事,偶尔视线对撞,都勉强笑笑,倒比前一日更客气了。
待各自回房,温夫人焦虑得睡不着:“她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看不上我们月牙儿?”
温百户也有点不大确定:“不能吧。再等等,兴许明日呢。你看陆夫人带了多少箱笼来,这里面肯定有聘礼。”
又说:“说起来,嘉言这孩子不错,看着弱不禁风的,倒也还能张得开弓。说是书院里也学也练,射艺他还考了个甲等。他说明日里还想继续出去走走。”
温夫人恼道:“以后这事提前打招呼,说也没说一声便带着人家去打猎,我瞅着陆夫人那脸色都变了。”训完了温百户,话锋一转,又道:“好好的儿子,不过出去打个猎便提心吊胆的,我看她这是当闺女养。”
温百户笑道:“读书人家嘛,妇人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能有我夫人这般,那叫什么?一妇当关,万夫莫开?”
从前温百户在灵山卫还只是个小旗的时候,赶上过海盗登岸劫掠。家里没有男人,温夫人将温柏绑在背上,一根长/枪连挑了六七个海盗,杀得浑身是血。
连当时的那百户大人知道了,都为温夫人竖个大拇指。
后来那百户搭上了贵人,要跟着贵人去临洮,想带几个心腹去。温夫人原就为着温百户与娘家不睦,温百户不舍得让她再背井离乡,便没去。
他的结拜大哥老霍带着媳妇和孩子跟着去了。谁知道后来是条不归路。
温夫人啐他,心里却老想着陆夫人的态度,情不自禁地感到担忧。
客院里,陆夫人埋怨儿子:“说也不说一声就跟人跑去了。这地方咱们一不熟悉地形,二又没带许多护卫,这出了事可怎么办?”
“让母亲担心了,是儿子的错。”陆睿先认错,又笑道,“但这里是温家伯父的地盘,一草一木他都了然于胸。温家哥哥们个个能骑善射,都是好手,断不会叫我出事的。”
实际上他深知若预先告知了母亲,母亲定要阻挠。他虽已经是秀才,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少年,哪有不向往“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的。今日里温家男人带他到处参观,指着远处山林说“常去那里狩猎”,他便心里痒痒,淡淡表达了两句向往之情,温百户一听:“贤侄是读书人,可曾猎过?”
他说没有,温百户一拍大腿:“那跟我试一回如何?贤侄可愿?”
他立刻欣然同意。没有人在身边约束,果然十分尽兴。
陆夫人怫然不悦:“一家子粗人,哪有不与人家长辈说一声,便带孩子做这等危险之事的。”
陆睿目光一凝,亦不悦:“母亲。”
“知道了。”陆夫人摆手,“你是大人了,总不想我管你。我晓得,故今日里担心得不得了,也强撑着不叫温夫人喊你回来。只你也要体谅我这作人娘亲的,那提心吊胆的担忧啊。”
陆夫人叹道:“我跟温夫人,实在讲不上话,她什么都不懂的,只识得几个字,不算睁眼瞎罢了。温家小姐,才只读过三百千,不过是你四岁的时候就读完了的东西。我想着你若娶了这样的妻子,以后就别想着什么红袖添香,夫唱妇和了。”
“那没关系。”陆睿却说,“让她慢慢学就是了,学海本无涯,便是我等读书人也不敢说就学到头了,总是活到老,学到老,一生很长,慢慢来就是。”
陆夫人气结,又道:“她兄长父亲,都是粗鲁武人,你以后与他们亲戚往来,定有许多不快。”
陆睿说:“温伯伯曾徒手杀过狼,也曾上山剿匪,出海杀贼,累积军功才做到百户,是勇武果敢之人。温家兄长们都是直爽豪迈的性子,与他们往来,令人十分轻松,并无不快。”
陆夫人气道:“你是认定了她了是吧!”
陆睿想起晚饭时短暂地瞥见了温蕙。
今日她穿了鹅黄的袄,芽绿的裙,整个人像水葱似的娇嫩。她本来好好地待在她母亲身旁,他看过去的时候,她的目光忽然慌乱了一瞬,像被惊到的小鹿,偏还要在大人们面前强装镇定,十分可爱。
陆睿嘴角微微勾起,旋即收敛。
“母亲。”他正色道,“我们来便是为了结亲,这是父亲的意思。既注定要与陆家结亲,母亲还是不要再拖了,明日里将礼过了吧。”
“毕竟我们是来结亲,又不是来结仇的。”
第12章 成了
温夫人惴惴了两天,终于在第三日听到陆夫人含笑对温蕙说:“我与你母亲嫂子在这里说话便是,你小姑娘家家的,自去玩吧。”
温夫人和杨氏顿时精神一振。看温蕙傻丫头还想说话,温夫人说:“你去看看你爹那边,跟他说雪化了不少,地滑,叫他别带着陆公子往外头去了。”
温蕙原是这两天习惯了陪客,下意识地想与陆夫人客气,此时被母亲灼灼的目光盯着,陡然醒悟过来。双颊热了起来,忙福个礼,应了声“是”,匆匆退下了。
到了屋子外面,冷空气一吹,犹自觉得脸颊、耳朵还热着。也是奇怪,明明从小家里上上下下都爱拿霍四郎打趣她,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过,怎地一对上陆家,她就变得如此怪异。
“姑娘。”金针照顾屋里,她身边跟着的是银线,“咱们是去找老爷,还是……”
做丫头的总有几分眼色,也看出来刚才屋里的大人就是为了打发温蕙出来找的借口。
温蕙搓搓脸,又揉揉耳朵,给自己降了降温,想了一下,此时心里不静,便是回屋待着也难受,且母亲交待的事也的确该跟父亲说一声,便道:“走,去找我爹。他们在前面吧?”
两人说着,便往前面去。谁知道还没走到垂花门,远远地便看到陆睿捧着一枝梅花走过来。迎面看到温蕙,少年的眼睛像落了星子似的亮了起来。
温蕙只觉得那眼中的亮光带着温度,她本来已经降了温的脸颊又开始发烫,走路的步伐也僵硬了起来,险些顺了拐。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清隽少年的嘴角好像忽地勾了勾,待再看,那一抹弧度又不存在。他正正经经地,一派光风霁月地走过来:“温姑娘。”
温蕙站住:“陆公子。”
陆睿问:“温姑娘可知我母亲在哪里?”
温蕙说:“和我母亲、嫂嫂一起,在内厅说话呢。”
“哦。”陆睿说,“那我就不过去打扰她们了,我先回房了。”
温蕙问:“公子是从我爹爹那儿过来的吗?他可是在前面?”
陆睿点头:“在呢。我和三哥刚才回来,看到有人来禀事,大哥、二哥陪着在听。”
他很自然地唤“大哥”、“二哥”、“三哥”,去掉了“温”字,透着一股亲昵,温蕙觉得脸上的热度又上升了。她咳了一声,问:“公子怎地和我三哥回来?你们出去了?”
“是,请三哥陪我出去了一趟。”陆睿说。
“啊!”温蕙道,“母亲便是要我来跟父亲说,雪化了路滑,叫他们不要乱带你出门。”
“那可迟了。”陆睿以拳抵唇,低笑,“都已经回来了。”
温蕙气恼:“三哥怎地也不跟母亲说一声,我跟母亲说,回头骂他。”
“最好不要。”陆睿却笑道,“是我求三哥陪我去的,昨日打猎路上看到一片梅林。只昨天身上沾了血气,怕污了梅花清香,特意今天换了衣服又去了一趟,这个——”
他举了举手里的梅枝,含笑问:“你觉得可好看?”
“好看,是从老梅林那里摘的吗?”温蕙问。
“不知道,三哥没跟我说那地方还有名字。”
“有的。”温蕙说,“是从前有个书读得很好的人在那里隐居,栽下了这片梅林。原本还有一间草堂,都快一百年了,早就没了,只剩这片梅林还在,我们这里的人都管那里叫老梅林。”
“原来还有故事。”陆睿点头,道,“这个打算给我母亲插瓶去。她喜欢屋里有鲜香气,更胜过熏香。”
温蕙由衷地赞道:“公子是孝顺之人。”
陆睿道:“嘉言。”
温蕙眨眨眼。
“我字嘉言。”陆睿道,“你我两家已是通家之好,不必公子长公子短的。我长妹妹三岁,妹妹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嘉言哥哥。”
他看着温蕙皎白的面孔,嘴角带着笑,目光中含着期待。
明明,从前喊“连毅哥哥”那么顺溜,现在一声“嘉言哥哥”怎地就叫不出口?
温蕙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嘴唇舌头都不那么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力,才在陆睿期待的目光中,微微垂首,低低地喊了声“嘉言哥哥”。
陆睿嘴角翘起来。他瞥了眼银线,银线不由自主地就退了退,给他们两个人让出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