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平舟年纪虽小,村民们见他写一笔流畅的好字,都十分敬畏,都称一声“小公子”。乐得平舟跟什么似的,直摆手:“我可不是公子,我是我们公子的小厮。”
有陆睿和他的人帮忙,半天就统计出来了。
数据汇总后,陆睿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家里有妻子的,都先不分。”
最后是,第一等先紧着无子的人。第二等,若一家中,有父亲也有成年的儿子,先给儿子。第三等,一家有三个成年儿子的,先分一个女人,四个以上成年儿子的,先给长子和次子各一个,共两个。六个以上成年儿子的,先给三个。
这规则一定,可以说十分公平,大家都服气了。
温柏也松了口气,说:“多亏了你。”
当即便召集了堡民,施行了这个分配方案。
温蕙因为怀着身孕,怕被冲撞了。从女人们一住进来,大家就不让她出屋。
她只听着前面嘈嘈杂杂的。
因温家大宅前面的大空地便是堡里的广场了,有什么大事宣布,都是在这里。村民们声音太大,都传到后宅了。
闹闹哄哄的差不多一整天,那些声音才渐渐消去。
但陆睿回房之后,一直坐着不说话。
温蕙让丫头们退出去,轻轻问他:“怎么了?”
陆睿道:“前面分配女眷,我去帮忙了。”
温蕙问:“累着了是吗?”顿了顿,又问:“还是……谁冒犯你了?”
“并没有,没有人冒犯我。”陆睿说完,又是沉默了很久。
温蕙握住了他的手。
陆睿目光落在地上,缓缓道:“军户不可无妻,因军户世袭,若无妻,生不出孩子,朝廷没有新的兵源接续,一定会出问题。前朝为了控制军户人口,不许军户女外嫁民户,民户女若嫁入军户,则/民户女一家沦为军户。军户自来极苦,前朝末年,逃散得严重,曾有军堡中,一百一十二在册人员,逃得只剩下百户一人。”
“本朝卫所制度,承自前朝,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还稍稍改善了些。许军民通婚,民户不会沦为军户。如此,军户的婚姻稍稍好些。”
“这次山东之事,配了别处的犯官女眷过来充实军户之家,于朝廷来说,当然是对的,肯定是对的,对此,我没有疑虑。我帮着出主意,统计人户的时候,都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是,直到真正把那些女子领到堡民跟前的时候……”
那些女子是如此的绝望。
其中一个妇人,陆睿一看到她,便知道她是世家女、大家妇。只因上了年纪,没了姿色,被发配到了基层的军堡里。
她大概一直还存着什么幻想或者希望。直到一个粗鲁的汉子来扯她的时候,她绝望了。
温府门前有石狮子,她一头撞过去,额角流血,倒在了地上。
那汉子大惊,叹了叹鼻息,使劲喊:“郎中,郎中快来!还有气儿!”
郎中过来给包扎了,把了把脉,说:“无碍。”
汉子便将妇人扛在肩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整个过程,陆睿一直看着。因帮忙登记,他手里拿着着墨笔,嘴里咬着朱笔,一直看着。
他猜想这个女人从前可能过着他母亲一般的生活,作画下棋,莳花弄草。她的生活优雅而宁静。
只因男人一步走错,便落到这个地步。
这让他受到了震撼。
温蕙光是听他描述,都感受到了那女子的绝望。她犹豫道:“能不能……”
“不能。”陆睿却道。不管温蕙将要说出什么,陆睿都打断了她天真的念头,告诉她:“不能。国家大策,不因小事而变。”
“不管她们以前是什么身份,如今有了新的身份,就得忘记从前。”
“大厦倾覆,安有完卵。她们从前享受男人给她们的富贵生活,如今便也得承担男人给她们带来的苦难。夫妻父子宗族,从来是拆不开的。一个人行差踏错,便累及全族。原就是如此。”
他的话中,有一种上层人的冷酷。
温蕙顿住。
因她以为,陆睿是怜悯同情这妇人的。她真的是这样以为的。因为她将陆夫人代入这样的场景,都觉得受不了。陆睿在当时,一定是代入陆夫人了。
可他此刻的眸中,已经没有了同情和怜悯。
“蕙娘,我会用功读书,考取功名。”他眸光坚定,语气有力,紧紧地握住了温蕙的手,“将来出仕,一定谨慎,绝不会让你和母亲,不会让我们陆家的女子,落入到这步境地的。”
他说的没有错的。
如他这样的读书人,看到同阶层的女性沦落至此,引以为警惕,自省其身。一点点错都没有的。
甚至非常该当夸赞才是。
许久,温蕙“哦……”了一声。
第106章 翻盘
分配了女人之后, 堡里的怨气肉眼可见地宁和了起来。男人们都似乎平和了许多,觉得日子能过下去了。
只是堡里还不怎么能见到女人。怕她们逃,女人基本都被关着, 只有一些表现得特别认命、特别乖顺的,才能有自由。
有些房子里能听到打骂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声。
但还是有逃的。
温柏带着人将逃的追回来了。
男人上去就打。温柏一脚将男人踹翻:“打打打!就知道打!少打点她也不会跑了!好好过日子会不会!成天就知道打女人,怂货!”
他抽了男人两鞭子, 狠道:“有本事你打死她!反正再没有女人分给你!下次再有了女人,你也别想!”
他鞭子指一圈, 发狠道:“都他妈给老子听着,女人来得不容易。她们以前都是过过好日子的, 突然跟着你们过苦日子,一时习惯不了, 都体谅点!谁他奶奶地再让老子听见有打老婆的!鞭子伺候!”
“怎么着!俺娘不在了,你们当温家堡‘不许打老婆’的规矩就废了是不是!”
温柏从前在堡里就是温纬的得力臂膀, 如今他袭了百户之位,便是新的温百户。
年轻的百户这次处理女人分配的事, 办得十分漂亮,已经在堡里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他一发狠,众人都怂了。
有人嗫嚅道:“她们想跑, 我们才打的。”
“放你娘的屁!”温柏怒骂,“她们跑出去, 没户籍没路引,能往哪跑?孤身女子跑出去怎么活!还不是让你打得受不了,才跑!”
就没人再敢说话了。
自此, 女子的哭声少了许多。偷偷哭肯定有,但被打得惨嚎着大哭的听不见了。
其实“质量”更好的闺秀或者年轻漂亮的丫鬟,早一层层地被上面的人截留了。分到基层军堡的, 大多是既无姿色也没有身份的奴婢仆妇。大多数人哭了几日,被男人硬睡了,也就认命了。
只有一个投井的,一个上吊的。
五月里,温蕙的胎稳了,一行人动身返回江州。
车队从温家出发,路上如今多了许多女子,挎着篮子,抱着木盆,拎着水桶。
陆睿一身玉色衫子,丰神俊朗,恍若神仙。与这军堡里的男人,云泥之别。便是年轻英俊的百户兄弟,都没法跟他比。
他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女人们都仰着头望着那马上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痴痴地。泥泞里的日子太苦,见着点美好的东西,不舍得移开眼睛。
陆睿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在看到一个妇人的时候停留了一下。
那妇人穿着粗布衣裳,提着半桶水,很吃力,显然比起旁的人,更不适应这种粗活重活。
她也抬眸看了一眼陆睿,只看了一眼便过去。踩着牛粪马粪和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提着半桶水,向某个破旧低矮的房子走去。
额头有疤,神情麻木,但已经没了死志。
陆睿的目光划过她,向前方投去。
一南一北,背向而去。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活法。
温柏留了温松照看军堡,自己亲自送温蕙夫妻俩到济南府登船。
“你过得好,我们也就放心了。以后多听嘉言的话。”温柏念叨,“娘临去前都还惦记你,一定是怕你不晓得听话。你要好好听婆婆的话,听夫君的话,知不知道?”
温蕙平静点头:“我知道。我会孝顺公婆,尊敬夫君,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给娘丢脸的。”
温柏感叹:“确实长大了。”
从前给妹妹送亲,分别时还鼻子发酸,到这时分别,兄妹俩都很平静。
从此没了爹娘的,也不是只有温蕙一个人。
都得长大,都得自己立起来。
温柏道:“记得写信,走官驿。”
温蕙道:“好。”
自此别过,归家去。
世人都道,夫家才是一个女子的家。女子出嫁,谓之“归”。
嫁妆的事,温蕙这些日子问过一嘴。她来的时候匆忙,知道娘家给自己补了嫁妆,却不知道多少。
这种事,自然得去问哥哥,不能问嫂子。温柏只道:“我们大老远跑了趟京城呢,都指挥使大人天天蹲在兵部,给要出来不少钱粮,大家分了。”
其实分到手,一层层盘剥,落到每个百户手里的,也就是四十两银子而已。温柏只是糊弄温蕙。
恰温蕙根本没去看自己那份添妆,也就被糊弄过去了。
温柏也算松了口气。
反正四郎给她办嫁妆这个事,决不叫她知道。
杨氏给温蕙准备了许多酸果子酸豆角给她路上吃。
温蕙上了船吃了几日,忽然才反应过来:“我没晕船?”
她本就没什么孕吐,哪知道坐了船,一路竟真的也不晕不吐了。
陆睿道:“妇道人家有过身子之后,体质改变,也是有的。”
温蕙道:“这个变得好。”
到江州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温蕙下船时,已经小腹微凸。
陆睿还要扶她,她已经自己矫健地走下去了,陆睿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