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赵烺张开嘴,伸出手,想阻止他,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霍决的背影消失。
赵烺扶着御案,捂住了脸,失声痛哭。
是夜,西苑上皇寝殿失火。
上皇没能逃生。
被皇帝敬一声“喜伯”的老內侍冲进火场,亦没能生还。
火灭后,霍决带人勘察。二人遗体犹保持着一人背负另一人的姿态。
只奈何,背人的那个已经太老了,背不动了。
被背的那个说:“阿喜,你自己逃吧。”
背人的那个说:“不。”
他习惯了有主人,若离开了主人,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去,能做什么。
最终,还是和他的主人一起葬身火海,再也没有分开。
牛贵半夜被唤醒,收到了这个消息,道了一声:“知道了。”
他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
他的老妻头发花白,自身后抱住了他。
“别怕。”他轻轻拍着她发抖的手,“别怕。”
“连上皇都死了。”她说。
“迟早的事。”牛贵却并不意外,“世上,怎能同时有两个皇帝呢。”
她还是怕,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你答应过我的。”
她年轻的时候,和一个个子瘦高、四肢颀长的內侍做了对食。在深深宫闱中,求个互相慰藉。
后来,她的对食出人头地,一步步走向高位。也把她从宫闱中接出,让她作了他的妻子。
可是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有睡过一天踏实的觉。
牛贵的确是答应过她,安排好退路,但不是现在。
他哄了许久,终于才哄得她睡着了。
她总是做噩梦。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胆小的小宫女,年纪大了,依然这么胆小。
牛贵无奈叹气。
其实不用怕,他早就把退路都安排好了,只需要一步步撤出来就好了。
人的一个通病便是看着旁人未能如愿,却总还觉得自己是可以做到的。
淳宁二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朝廷封印了。官员们都放假,开始过年。街上张灯结彩,采办年货,都是年味。
便是监察院这样的机构,也一样封了印。牛贵也放松地回家歇着,番子们亦是割年肉的割年肉,买点心的买点心——平日里个个都是凶神鬼刹一样,其实也都是人,也都有父母妻儿,也都要放假,回家,过年。
在这所有人都放松下来,不必为公事奔波的假期第一日的晚上,霍决兵围了牛府,里外三层,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太快了。
白日里牛贵还去见过了淳宁帝,淳宁帝刚刚丧父,要为上皇守孝,神情郁郁。
牛贵还安慰了他呢。
太快了,晚上霍决便兵围牛府。
实在太快了,牛贵那些安排和退路,都被这惊人的速度一刀切断。
牛贵想不通。
他坐在堂上,问:“你哪里来的兵?”
兵是敏感的资源。牛贵手里有三千番子,他还掌着京军三大营的兵符,他自然是有兵的。这种兵围别人府邸的事,他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
霍决围了他的家,从拍门到闯入,每一个步骤都标准得像是用监察院的刻尺量着来的。
但霍决的手里哪来的兵?
“都督给我的兵。”霍决说。
牛贵想明白了,倒抽一口冷气:“现在皇城?”
“皇城已经落锁。”霍决道,“没我的令牌,不会开门。”
牛贵道:“我下午才见了他。他的城府竟如此之深,连我都看不出半点破绽。”
“并不是。因为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没有破绽。”霍决道,“我见陛下,还是在都督离开之后。”
所以,下午牛贵见了淳宁帝,还安慰了他的情绪,淳宁帝还为已故的上皇洒了泪。
然后等牛贵离开,霍决进去了。
霍决对淳宁帝说了些什么,令淳宁帝决定杀牛贵。
怎么杀呢?
霍决特意选择了小年这一天,选择了大家都放假,选择了让牛贵先去见了淳宁帝,让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淳宁帝使牛贵放心地休假去之后,才开始实行他的计划。
他说服了淳宁帝下决心杀牛贵后,淳宁帝便没有犹豫。
京城是在牛贵的控制之下的,但宫城如今在霍决的手里。他自接手以来,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梳理,把宫城内卫从牛贵的人,变成了他自己的人。
淳宁帝一旦下了决心,便同意了霍决的计划,雷厉风行起来。
他二人,抽调了全部的宫城守卫,兵围牛府。
此时此刻,偌大的皇城,竟是一座空城!
年轻的皇帝,和年轻的宦官,竟敢如此!
第136章 走狗
第 136 章
所以自己是真的老了啊, 牛贵摇头叹息。
宫城守卫层层密密,就是为了守护皇帝的人身安全。
抽空宫城防卫这种事,景顺帝决不会做, 元兴帝也决不会做。
任谁,包括牛贵自己,也想不到淳宁帝和霍决, 竟敢这么做——一个敢以身犯险,一个敢让皇帝以身犯险。
真是年轻啊。
这真是只有年轻才干得出来的铤而走险, 出人意料。
手臂粗的牛油蜡烛,把厅堂里照得亮如白昼, 牛贵的脸看起来,比白日里苍老了许多。
他没有问皇帝为什么要杀他, 多么愚蠢的问题,他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当然有数。
“我敬都督如半师, 不欲与都督刀兵相见。”霍决道,“都督还请交待, 皇长孙在哪里?”
霍决追查皇长孙也快两年了,这是赵烺心中的死穴,皇长孙一天不死, 赵烺的内心里便一天不能安宁。
便在今日下午,牛贵进宫见了他, 两个人说起了刚去世的上皇,赵烺洒泪。牛贵离开后,眼泪还没擦干, 霍决进来了。
“关于皇长孙,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让他凭空消失, 又毫无线索。”霍决说。
赵烺目光凝住:“谁?”
霍决道:“牛贵。”
牛贵,历经三朝的第一大权阉,多少次伸手搅动风云。
如果是他,的确能做到。
再回头想,竟也真的只有他能做到。
人身在局中时,很难看到全貌或真相,哪怕有些就在眼前。但一旦戳破了,脱离了,站出来回头再看,赵烺便认可了霍决的猜想。
除了牛贵,没有别人能做到。
但赵烺还是没想明白:“他为什么?”
霍决也是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想通的。
“退路。”他道,“先帝还在长沙为襄王时,牛贵便与先帝勾连。先帝还在位时,牛贵便已经与我们勾连。”
牛贵号称忠于皇帝,只忠于皇帝。
但事实上,牛贵永远给自己备着后手,留着退路。
他手里握着正统的皇长孙这张牌,若淳宁帝赵烺想要卸磨杀驴,他便要绝地反击。
赵烺想通了这一点,杀意立起。
他只沉着脸等着霍决说出他的计策。霍决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才到他面前来说这个事,自然是已经有了计划。
霍决平静地把自己的计划讲给了淳宁帝。
现在,此时,就行动!
淳宁帝注视了他片刻,允了。
所有人都放假了,整个皇城却从霍决走出乾清宫的那一刻开始动起来了!
调遣,集结,发动。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下午牛贵见过淳宁帝到晚上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
天寒地冻的,街上都没了人。家家户户在厨房里开火做饭,围着灶台吃口热乎的。
皇城空了,落锁,靠城墙守卫没人保护的皇帝。
京城沉寂,关门。把京军三大营隔绝在了西山。
没人知道京城里正在发生一场权力的更迭,有人倒下,有人崛起。
牛府的大厅里,有十个年轻人倒在了血泊中。他们是牛贵的十个干儿子。他们不是阉人,他们都是正常健康的年轻男人,可以传宗接代的那种。
他们被杀的时候,牛贵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果然都不是。”霍决说。
他说完,康顺又拖了一个人进来。那也是个年轻的男人,却穿着家仆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