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霍决对他点点头,迈过门槛。心里却觉得,小满进书房也两年多了,竟没什么进步。论起讨好人,实是不及小安。无怪之前小安如此受宠。
霍决进了书房,绕过黑漆落地镶白玉浮雕的屏风,喊了声:“公子!”便快步走过到书案前,躬身叉手。
四公子二十来岁年纪,尚不到而立之年,相貌生得十分端正,比襄王府里别的公子更肖似祖父景顺帝,有着典型的皇家人的眉眼模样。
四公子见霍决进来,搁了笔,问:“如何?”
霍决道:“幸不辱命。”
他自怀中掏出一份折页,递了过去。
“件件属实,没有虚造的。”他说,“皆有人证、物证。”
四公子仔细地看着,说:“万不可虚造,一件也不行。一个纰漏,叫我大哥察觉了去,就可能前功尽弃。”
霍决躬身:“属下以性命担保,绝无。”
“好!你办事,我放心。”四公子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心情大好,把那折子扔在桌上,站起来来回走动,”我这是运气吗?刚想寻他错处,这错处便自己到处招摇。”
霍决却说:“这不是运气。”
四公子挑眉看他。
霍决说:“这是气运。”
四公子哈哈大笑。
“永平啊永平!”四公子走过来,拍了拍霍决的肩膀,“你说说你,你这样的人,怎么不早点到我身边来。”
那就是得霍决家早点坏事,家人早点砍头,霍决早点净身。
大概是个会说人话的,都不会这么说话。
但四公子会。因为四公子高高在上地俯视,并不会把这些净身之人再当作“人”来看。并且他对此理所当然,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是皇家血脉,天生贵人。
霍决的眸子里平静无波,已经习惯了主人和奴仆的云泥之别。
他感到四公子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有些热度,甚至还轻轻地摩挲了摩挲。
霍决抬眼:“从前小人身量未成,武艺不精之时,便是来到公子身边,也不过是一跑腿小厮,公子哪还会缺这样的人,怕是根本看不到小人。幸而小人来到公子身边时,已算是身强体壮,功夫不敢说精,却也可以为公子赴汤蹈火,做一马前卒,不辜负公子赏识之恩。”
四公子的手终于从霍决的肩膀上放下来。霍决虽俊美,但他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便已经是个身体长成的青年,肌肉结实,还有喉结,声音也不柔媚,于四公子来说,便不大有趣。
他又是个十分强干之人,四公子自用了他,感觉分外顺手。比起来,那点床笫间的小乐趣,便不算什么,没必要为这个,强求了他,反使他失了忠心。
对四公子来说,忠心,要比欢爱重要得多了。
他满意地笑着颔首,转身又将那折页打开过目了一遍,问:“死了几个人?”
霍决答道:“死了十来个,还有二十来个男丁,被马迎春行了宫刑。”
“哼,这个马迎春,父王忍他很久了。圣上令他来监税,不是让他来吸百姓血的!这被他杀鸡儆猴的,都是士绅之家吧?惨哪。”
“正是。”霍决道,“有举人和儿子一同被行了宫刑,那家的儿子还没有成亲,三代单传。举人抬回家,就吐血死了。”
四公子摇头:“惨,惨,惨!”
叹罢,问:“陈家逼死了几个?”
“没有。人都是马迎春逼死的。陈家只不过帮着马迎春敲敲边锣,再跟在后面捡点肉渣,喝点肉汤。”
“那不行啊。不闹出点人命来,父王怕是不会太在意。”四公子才生出的恻隐之心消失了,蹙眉片刻,又舒展开,含笑问,“永平,你觉得呢?”
霍决盯着水磨青石地砖。
他去暗访的时候,那些苦主只当他是贵人派来帮他们伸冤的。但他看到了那些人的悲痛和无力,也看到了大太监马迎春是如何的威风凛凛。
马迎春便是赫赫有名的八虎之一,他奉景顺帝之命,来这湖广鱼米之乡监税。
他召集了本地的流氓地痞、逃犯流民五百人,置办了旌旗、马匹、兵刃,组成了一支“马家军”助他监税。他刮地三尺,所到之处,百姓倒伏,士人哀泣。
他这“马家军”已经乱拳打死了一个县丞、两个举人,还把一个县令投入了大牢。
他的搜刮极大地损害了襄王的利益,襄王因此恨他入骨。
但这又怎么样呢?襄王依然对马太监毫无办法。
四公子这般缜密谋划调查,查的不过是世子宠妾陈氏的娘家攀附马迎春为虎作伥之事而已。
谁也动不了马迎春。
这便是权势滔天的大太监。
霍决盯着青石地板,耳边闻听四公子问“永平,你觉得呢?”。
这听起来像问题,但永平知道,四公子只想听到他想听的答案。他叉手:“公子说得是,陈家这样倒行逆施,鱼肉乡里,必定会再闹出人命的。”
他咬重了“必定”两个字。
四公子微微一笑。
待霍决退下,小满进来服侍。
四公子的心情很好,小满是能察觉的。他便也轻松些,一边说些俏皮话,一边亲密地服侍四公子穿过月洞槅扇,往书房内室去。
“行啦,行啦。”四公子捏捏小满的脸,让他给他宽衣解带,“叫你去叫小安,他怎么还没来?”
小满眼神一黯,却不敢当着四公子的面流露出来,只道:“已经去叫啦,想来小安哥也是才回府,大概要梳洗一下再过来的。”
“也是。”四公子自言自语,“他呀,顶顶爱干净的。”
四公子宽了衣裳上了榻,倚着大大的引枕,对小满挥了挥手,捡起一本才看了一半的书读起来。
小满心中暗恨,却神态恭敬谦卑,小心细致地换了炉里的香,又放下了两道帐幔,不甘地退了出去。
霍决离开四公子书房,迎面碰上了小安。小安看见他,已经欢快地喊了声:“哥!”
霍决停下脚步:“干嘛去?”
小安嘴角扯出个笑容:“公子唤我。”
只四个字,公子唤他。为何唤他,唤他何事,都没说。与他平时的呱噪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霍决凝视着他。
小安扬起脖颈在春光里微笑。他的皮肤在阳光里显得特别白皙,脖颈也好看。
小安这两年也在从少年蜕变成青年,但他依然和霍决不同——他没有喉结,他是自小就净身的。
他的目光坦然,神情也平静,那微笑不因霍决的凝视而维持不了。这点面上的功夫,他实是强过小满许多。
甚至他的笑容忽然变大,语气轻松:“我去啦。”
他和霍决亲如兄弟,礼也不必行,腿一迈便绕过他走了。
霍决在廊下站了片刻。
长沙府的春光很暖,但那温度依然比不上四公子先前按在他肩头摩挲的手掌心的热度。那热度让霍决发冷。
他忽地掸了掸肩膀,仿佛那里有什么脏东西,然后快步地向自己的居处走去。
小安到了书房,可没有小满这样正当宠的红人在门后等着给他打帘子。他对给他打帘子的小厮一笑,踏入了书房,绕过屏风,便看到眉清目秀的小满正躬着身在收拾四公子的书桌。
小满抬眼看到小安,视线对撞,空气里便泛起了不太友好的气氛。
小满没说话,咬着嘴唇,视线移到了月洞槅扇垂悬着的帘幔上。
小安轻蔑一笑,笑完,脸上的神情忽然灵动了起来,走到帘幔前欢快地喊了声:“公子,小安来啦。”
那声音娇而不矫,既有少年的清越,又有说不出来的妩媚。
那双眼睛更是玲珑得像是会说话一样。
小满最最嫉妒的,就是小安这双眼睛。便是因为这个,小安都这么大年纪了,腰身肩膀都硬了,四公子还没放下他。
偏这是,小满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他只能看着小安撩开帘幔走了进去。
第22章 对吧
小满咬咬唇, 蹑手蹑脚走到帘幔外,把耳朵贴了上去。
里面还有一道槅扇,还有一道帘幔, 声音轻微模糊。
四公子不快地斥责小安说:“你跑野了是吧,回来了都不知道来见我。”
四公子要是用这么不高兴的口气跟小满说话,小满早就跪在地上谢罪了。小安却轻笑:“总得洗洗干净通一下啊。”
四公子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 小安忽然轻轻惊呼了一声,很快, 便是些模模糊糊但小满熟悉的声音了。
小满听了一会儿。
都说小安以前可受宠了,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功夫, 要是能学一两手就好了。
可听了片刻,小满觉得, 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他实没觉出来小安有多与众不同的能耐。
小满甚至凭着自己对四公子的了解,从四公子的声音中察觉出来……公子好像也并不是那么满意。
这还真不是小满的错觉。四公子的确是不大尽兴, 因此,当小安撩开帘幔要走出来的时候, 他们两个都听见了四公子懒懒地唤道:“小满,来。”
小满早在小安要走出来之前,就提着衣摆踮着脚飞快地跑回书案后假装忙碌收拾。听到这一声唤, 小满眼中迸出惊喜,脸上发出了光。他丢下手中的东西, 应了一声,疾步走到了槅扇前。
他甚至还挑衅地瞥了小安一眼。
小安一笑,非但没生气, 还把帘幔挑得更开一些。小满便挺胸昂首地径直走进去了。
小安放下帘幔,缓缓地向门口走去。走到屏风前的时候,还隐隐听到了小满故作撒娇的声音。这么远了还能听见, 这小满喊得够用力的。
小安绕过屏风,拉开了门。
门口的小厮听见响动,忙打帘子。
刺目的春光便泼了下来。小安身前是光,身后是影。
他握着门的手用了用力,看向自己的弯折的手臂。隔着锦衫看不出来,但小安知道锦衣之下,自己的手臂不再纤细瘦弱,用力的时候,那肌肉会绷得鼓起来。
公子只喜欢身娇体软,他讨厌他们的身体变成这样。
以后,大概不会再唤他了吧。
小安勾了勾嘴角,一步踏入光里,还嘱咐小厮:“把门关好,莫扰了公子。”
小厮忙应了。
小安回到了自己的居处,同时也是霍决的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