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牛贵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越过了几个相貌明显是皇家人的宗室子弟,落到了其中一人的身后。
一个披甲青年站在一个宗室子弟身后,他相貌英伟,目光犀利,看起来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男人。
但牛贵只看他一眼,便知道他是个阉人。
无他,只因为是同类,有着相同的气息,一望便知。
那年轻人望着他的目光与旁边的人都不同。他的目光既冷也烫,既藏着野心,也含着尊敬。
一个后辈。
牛贵笑笑,迈进了大殿里。
当他身形消失,殿门外的无形压力才消失。众人俱都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赵烺听见他的世子大哥问身旁的人:“刚才牛都督是不是对我笑了?”
赵烺微微退后些,肩膀后仰,贴近霍决,压低声音问:“刚才牛贵是在看世子还是在看……?”
在看我。
霍决低声说:“在看你。”
赵烺吐出长长一口气,嘴角翘起,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意。
大殿里的大人物们都坐下了。见到牛贵去而复返,襄王招呼他:“牛都督,来坐。”
椅子摆放得也有心,不是摆得两排,而是摆成了一个圆。
襄王自然坐在正中面门位置,留了一张空椅子给牛贵,正直直面对着他。
待牛贵坐下,殿中的內侍们全都退了下去,沉重的大门要数人合力关上,在高阔的大殿里生出了回响。
殿中除了诸王、阁老、牛贵之外,便只有两个特别的人。这两个人在椅子合围而成的圈子之外,有案几、鼓凳,有笔墨纸砚。
他们是史官。
接下来这大殿里进行的对话,将被记录下来,在未来,便成为了历史。
只这记录百年内大约都不会被人看到,会秘藏在宫廷深处。
“牛都督。”代王看不得襄王一副弥勒佛般的模样,抢先问,“父皇到底是怎么去的?”
牛贵简明扼要:“先帝受妖道蛊惑,以处子心炼丹。宫中诸女惶乱,有九女合谋,以衣带勒死了陛下。”
他陈述得十分平静,只他说完,整个大殿都死一般寂静。
两个史官甚至听见了自己血管突突的声音。手抖着,有墨汁落在纸上,污了字迹。
牛贵继续道:“妖道现在还在宫中秘牢。九女当时死了七个,活着两个,拷问时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活着,也在秘牢里。”
众人神情都麻木。实在是景顺帝的死法震撼,什么妖道,什么宫女,都吸引不了他们的注意力了。
老妖怪啊,在位了整整五十年,亲儿子们都怕他怕得要死!最后,竟死在了弱质宫女的手里!
“这样啊。”襄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沉吟着说,“原来父皇是因为服丹过量,丹毒积重而亡。”
襄王给这事定了性,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一二藩王当场以袖子遮脸,上了哭腔:“父皇啊……”
实则景顺帝儿子太多,记不记得这几个孝子还是一回事呢。
“殿下们节哀。”牛贵却直接打断了孝子们的哭丧,“如今眼下,旁的事都先往后放放,都不急,只有一事最急。”
他道:“请议立新帝。”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史官的笔便跟着停下来。两个人抬眼观望,因录史之时,当时情景,当事人语气神态,亦很重要。
襄王正色道:“牛都督说的是。父皇西去,国无储君,该谁登位,正该议一议。牛都督……”
襄王含着笑,问:“你认为该谁?”
代王亦开口:“正是,都督说说,该我们兄弟哪一个登位?”
赵王没说话,只将目光投向牛贵。
襄王和代王都目光炯炯,都知道牛贵的支持重要,并都觉得牛贵该是支持自己的。只有赵王虽在其间,神情却十分淡漠。
孰料牛贵却道:“议立新帝,自然有阁部。”
“殿下们实在抬举我了。奴婢……”他掸掸衣摆,“乃是天子家仆,并非朝廷臣子。这等大事,并无资格参闻。”
牛贵站了起来,道:“牛贵受命天子,只尊天子一人之命。这便去监察院恪守职位,只等新帝登基。”
叉手冲众人揖了一圈:“告退了。”
袍袖一拂,转身离去了。
虽然他说的对,废立这种事,全该是内阁的权力和权利。但形势比人强,三王重兵逼宫,殿外铁甲锃亮,兵刃锋冷,叫内阁怎么选!
牛贵最狡猾,烫手山芋竟直接甩给他们脱身了。
阁老们心里面只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内阁满员时七人,二月景顺帝殡天时,叫张忠杀了两个,后又自六部提了两个人塞进去,现在依然是七人。
只当诸王将滚烫目光投过来的时候,七位阁老额头上都冒出细密的汗珠。
陈阁老最终开口说:“此事大,内阁也不能独断,召尚书们一起来吧。”
三王同意了。只是纵召了六部尚书来,也只多了三个人而已。因着还有三个阁老兼着尚书呢。
新被叫来的三个尚书,是一路从太和殿前广场上穿过兵甲重重走进大殿的,进来的时候背心的里衣都湿了。待被说明情况,丝毫没有参与大事的喜悦,只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问候了阁老们的十八代祖先。
因赵家的人,杀起臣子来,从来不手软。
第71章 议立
襄王自称嫡长, 认为合该“有嫡立嫡,有嫡长立嫡长”。
代王直接质疑襄王的嫡“长”。因襄王并不真的是景顺帝长子,先太子才是。襄王顶多算是还活着的嫡出皇子里年长的。要非说“长”, 其实还有比襄王年纪更长的庶皇子,只不过因为生母位份不高,只封了郡王, 因胆小谨慎惯了,此次举事也只观望, 没有敢参与进来。
要这么算,襄王和代王都是嫡出皇子, 一样一样的。
代王道:“老王兄年纪这样大了,原该含饴弄孙, 颐养天年了。为社稷操劳,为百姓辛苦的事, 还是交给弟弟来吧。”
襄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比起代王和赵王,的确他的年纪是太大了, 像差着辈分。
要知道,入京之前,他可还特意用黑色染料, 把头发都染黑了呢。
赵王冷笑:“父皇若想立你,早该封为储君, 或至少留下遗诏。既都没有,便说明父皇自是看不上你。天下有能者得之,孤为大周戍守国门十余年, 其中辛苦艰险,只怕二位锦绣堆里抱美人的,想都想不到。怎就有脸将大位视为己物?”
八九个小藩王, 各有依附,人人都想要从龙之功,又都是血缘兄弟,七嘴八舌地,便吵成了一团。有的还有宿怨,差点动手打起来。
争不出结果来,自然要逼着文臣们表态。
然而外面重兵围着,搞不好会掉脑袋,文臣们表个屁的态!
最后,还是陈阁老道:“开大朝会吧,由百官共议。”
杀七个阁老可,杀三个尚书可,总不能连百官都杀了吧。
这个事,就是参与进来的人越多,大家都越安全!
便议定三日后召开大朝会。
景顺帝之死,已经定性,当下便秘密处死了宫女,又将蛊惑了景顺帝的道士定了腰斩。
诸王也不出宫,直接在皇城中各自据了一处,暂时落脚。
京城中陷入了一种并不能让人感到踏实的“平静”,只因诸王的军队一趟趟一回回地出现在京城的街道中。
且有着大量壮年男子聚集的地方,总归不会太平静的。
门被破了,钱被抢了,女人被糟蹋了,诸如此类的事难以避免。百姓哭着去官府喊冤。顺天府尹一个头两个大。巡城御史这时候都不敢出门,个个龟缩了起来。
五城兵马司治理的是城市治安,平时对付的是盗贼宵小,可不是披甲执锐的精兵。尤其代王的兵和赵王的兵,都是北方人,十分凶悍。相对而言,襄王的兵稍温和些。他们个子矮,没有北方兵那么高大魁梧。尤其你听他们一口南方腔,鸟语似的,听着就没那么吓人。
此时,便连往日里人鬼避惧的监察院的锦衣番子们似乎都收敛了。虽他们依旧日日里按时去衙门口报道,但进去了便一天都不出来,直到散值。白日里从监察院的后院墙,倒能听到从里面的校场里隐隐传来的呼喝声。
原来监察院归拢了人,压着他们只在校场里训练,不得出门生事。
监察院最早是从前朝的皇城司分化出来的,本只管着侦缉廷杖,后来连皇帝的侍卫仪仗、宫城防务也接手过来。
同样脱于前朝皇城司的还有管着京城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大周的五城兵马司理论上和监察院不分统属。然京城的人都知道,五城兵马司东南西北中五个衙门口的指挥,都只听牛贵的话。
景顺末年,宦官乱权、擅权实在常见,大太监们的手伸得都长。这其中,牛贵稳稳地,把京城的一切安防都抓在了手里,没有一个官员能逃脱他的眼线。
监察院下设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负责自纠自察,更为旁人所知的,乃是赫赫有名的北镇抚司。北镇抚司专理皇帝的钦定案件,自设昭狱。于官员来讲,一入其中,便如入了地狱,魂飞汤火,惨毒难言。
霍决和小安特意去江米巷监察院衙门看了一眼。江米巷有五府六部,衙门林立。监察院衙门杂在其中,并不起眼。只除了进出的人衣衫特别华丽之外。
小安赞叹:“哥,他们的衣服真漂亮啊,比我们的还漂亮!”
霍决道:“毕竟天子亲卫。”
王府豪奴,羡慕起了天子豪奴。
这其中最漂亮的还是牛贵穿的蟒袍。蟒袍和皇帝的衮服十分相像,只少一爪。在飞鱼、斗牛、麒麟等赐服中级别最高。一个阉人,竟能穿着蟒袍伴驾,可以说是人生几到了巅峰。
小安握拳说:“我这辈子,也定要穿一回!”
霍决站在街上,凝视了那阴森的衙门许久,转身:“有那一天的。”
襄王作为“嫡长”,理直气壮地占据了乾清宫——这里乃是皇帝的寝宫,但五十二皇子因为还小,张忠也没顾得上移宫,五十二皇子便到现在还没有搬进来,一直跟着张太妃在后宫住着。
代王没抢过他,十分恼怒,占了皇后的寝宫坤宁宫。
这两个嫡皇子都安顿好了,其他的小藩王也各自找了地方——大多是他们的母亲昔年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有着他们幼年的回忆。
只赵王与众不同,他直接在太和殿前广场立了军帐,住到了军帐里。
代王知道了,呵了一声。
襄王知道了,却当着许多人的面叹了一声:“赵王弟苦啊。”
这话一听便有故事。霍决便去打听。
此次北上,万先生郭先生都跟着来了,只他们都是湖广的屡试不第的落第举人,从前虽来过京城,也只是参加春闱,这皇家内闱的陈年旧事,他们也并不清楚。
霍决去请教了襄王身边的幕僚。
果然襄王的幕僚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