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心文
“小月的风格果然不适合我,拉一遍手都快废了。”躺在黑暗中的她仿佛突然来了聊兴,“小莲,你说柴可夫斯基从前学得是法律。后来他是怎么重新进入音乐学校的,他的父母能支持他吗?”
床边的饲养盒里,黑色的小小身影立刻坐直了,仿佛已经等着这个说话的机会很久。
“只能说老柴是一个幸运的人吧,”有一点类似电音的诡异嗓音在黑暗中响起,“当时他的父亲一路供他读法律大学,并为他安排了工作。但老柴在给父亲的信里真挚地写到,他热爱音乐,想把一生都奉献给音乐。最后他的父亲为他妥协了,支持他重回追求音乐的道路。”
黑夜里的半夏轻轻地道,“那他的父亲可真是很爱他。”
“是的,一位好父亲。关心且理解孩子的理想。为了孩子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黑暗里就再也没响起别的声音。
小莲在窝里不安地等了一会,最终爬了出来,沿着床单爬上床,慢慢爬到半夏的枕头边。
“你怎么这么聪明。”半夏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黑色的小脑袋上刮了一下,“我没什么事,不用这样看着我。”
“可是你的琴声,听起来好像很难过。”枕头边的小莲这样说。
今夜是满月,银色的月光如水一般铺在床头。
月光中黑色的小守宫蹲在自己枕头,纹理斑驳的大眼睛里透着担忧。
半夏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像下起了细细绵绵的雨。
那些柔和的雨水把自己铸造多年的坚固外壳都泡软了,泡化了。重新露出了藏在硬壳后伤痕累累的自己。
“说起来,也都是过去的事了。”黑暗中放下防御的她,缓缓地和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小莲说起往事。
“小的时候,我没有爸爸。当然也曾经有过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我的父亲有一天,能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陪着我玩耍,赶走那些欺负我和妈妈的人,给我带来依靠。”
“有一次老师让我参加一场比赛,我看到别的同学爸爸带着她去商店里买了一条漂亮的小裙子。我也和妈妈闹,没脸没皮地闹腾。妈妈就带着我去工地背黄土,我们俩背了三天,才换来了那条华而不实的裙子。但我却因为拉伤了手臂肌肉,反而输了比赛。”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不值得,幻想拥有一个不切实际的人来依靠,是多么不值得的事。”月色里的半夏突然笑了一声,“当然,那么贵的小裙子也不值得。”
银色的月光下,墨黑的守宫安安静静蹲在枕头边,认真倾听,是一位合格的听众。
“小莲你知道吗,上一次我去班长家,出来时在门口遇到她的爸爸。她的父亲显然偷听了我们的对话,特别认真地和我道了谢,还把我送到门外,说希望我和小月能成为朋友。”半夏枕着手臂,在月光里翻了一个身,“小月总说她羡慕我,其实她不知道我也很羡慕她。她就像月亮一样,闪闪发光,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在父母的注视下走上舞台,拉出那样骄傲又漂亮的音色。”
“她是月亮,我是野草。不过我觉得野草也没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地,还能和小蜥蜴做朋友……”
屋子里谈话的声音渐渐小了,睡在月光中的女孩发出匀称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隔壁的屋子里,亮起了电脑的灯光。
睡梦中的半夏,总感觉听见隐隐约约的歌声。
那歌声不知从何而来,又轻又柔,绕在心头不散。
这一栋楼住得都是夜猫形生物,打麻将的,搞音乐的,玩游戏的,不到凌晨基本安静不下来。半夏本来早已经习惯在各种喧闹声中迅速入睡。
今晚却不知怎么了,总听着那隐隐约约的歌声,做着浑浑噩噩的梦。
她在梦里看见少年时期的自己,为了一条裙子跟着母亲去工地背黄土。
那时的日头很晒,母亲在她的斗笠下披了一条毛巾。
山里刚刚采下来的土被装进箩筐里,她用瘦弱的肩膀背起沉重的箩筐,往卡车的方向走。肩膀被背带磨得生疼,被汗水浸透的毛巾搭在肩膀上火辣辣的一片,难受得她想哭。
“耍赖,撒娇,在我们家,都是没有用的。”走在她前方的母亲说,“你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你想要裙子,只能用自己的汗水来换。”
那之后过不了多久,母亲就住进了医院。苍白的病房里,坐着苍白的母亲。
“小夏,从今以后,就真的只剩你一个人了。你想要的一切,只能靠你一个人独自努力了。”
夜半的时候,半夏睁开眼,发现耳边的音乐声早就停了。
楼下传来英姐兴奋的哈哈大笑,“游金,双游!给钱,给钱。”
楼上不知道谁正在玩吃鸡,键盘打得噼啪响,“怂B,别舔包了,先扶老子起来。诶,你别走,哥!别走,扶我一把啊。”
半夏在这样的喧闹声中翻了一个身,感觉到胃里一阵阵的绞痛。或许是这段时间比赛过于辛苦,又或许是昨天情绪波动的影响。她发现好久没发作的胃病又犯了。
她捂住腹部,翻了个身,在一片嘈杂的黑暗中蜷起了身体。
第25章 人鱼之歌
早晨,天亮了很久,睡在窝里的小莲都醒了,却发现平时起得很早的半夏还躺在床上。
小莲顺着床单,爬上床头,发现床上的半夏蜷着身体,脸色发白,紧紧皱着眉头。
听见床头的动静,她睁开眼看见爬上来的小莲,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我胃有点疼,多躺一会。”
“胃疼?有药吗?”枕头边的小莲问。
“在抽屉里。”半夏咬着牙勉强回答了一句。
小莲在枕头边转了个圈,沿着床单滑下去,匆匆忙忙地爬过地砖,又顺着桌腿爬上桌面,用尽全力把桌子边缘松散的抽屉顶开一条缝,整个人掉进抽屉里去。
过了一会,他从抽屉里钻出来,嘴上叼着一整板的药片。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胃药,生产的厂家很多,价格不一。贵的一板七粒,售价一百四十元。便宜的一大盒不过二十来元。当然服用以后效果也差了许多。
半夏抽屉里的显然是那种最便宜的药。
小莲叼着那一板所剩不多的药,很艰难的从抽屉里爬了出来,中途药掉了数次,又被他重新叼起。
爬上床头的时候,他却发现以自己现在的模样,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给半夏端来一杯配药的水。
半夏皱着眉头,惨白的脸却露出笑来,“我们小莲真好啊,还会给我拿药。”
她接过小莲叼着的药,捂着自己的腹部,脸色发白地坐起身,挨到灶台边倒了杯温水,和着水把药吞了。
然后又挪到了桌子边,给自己盛了半碗粥。
“太好了,这个时候,还有热热的东西喝。”
半夏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勉强自己喝了几口,就实在咽不下了。满头冷汗地在桌边坐了一会,又慢吞吞地坐回了床边,拿起了她的小提琴。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小莲一直跟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在小小的屋子里,从这里走到那里。
直到看见半夏拿起了琴,他才忍不住开口说话,“你应该休息。”
“你不知道,这是我中学时候,落下的老毛病了。”半夏和他解释,“休息时反而更难受,只有拉琴还能让我忘记一点痛苦。”
琴弓滑过琴弦,旋律在屋子中响起。
半夏夹着琴托的下巴一片惨白,紧紧皱着眉,冷汗从额头溢出,顺着脸颊流下来。明明显得那样痛苦,但她的琴声却仿佛比以往更为澎湃动人。
身体的痛苦,勾起她心底深处某种倔性,以至于她能在痛苦中抛弃一切感观,身体明明痛得好像快要死去,精神却异常亢奋,细细沉浸在音乐中,用灵魂拉出细腻的乐章来。
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灼目的阳光探进屋子,照在半夏的琴弦上。
她在阳光中流着汗拉了多久的琴,小莲就蹲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地看了多久。
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自己的目光离不开眼前这个太阳一般明亮的人。
被她的坚韧强大所吸引,被她的温暖炙热所吸引。到了今日,却发现哪怕是她的脆弱和痛苦,她的每一种面貌,都能对着自己产生这样致命的吸引力。
使自己忍不住用这样丑陋又弱小身躯向她靠近。甚至产生了永远待在她的身旁念想。
这样的自己又是多么弱小而无力,在她生病的时候,甚至不能为她去买一点药,连一杯温热的水,都无力端到她的床头。
拉完曲子的半夏瘫在床上,半点都不想动了。她用仅余的力气,抬起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身边小莲冰冰凉凉的皮肤。
“有小莲在,真是好啊。从前我生病的时候,这个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半夏躺在床上有力没气地说。
小小的守宫正叼着被子的一角,很努力地想要拖过被子,盖到半夏身上,却因为体型过于苗条而徒劳无功。
“别忙活了,你别看我现在很惨,一会就满血复活了。你就陪我说说话吧。或者唱个歌也行。”
“唱歌?”
“嗯,我生病了不是。就想听别人唱歌,哄一哄我睡觉。”
小莲想了一会,挨在她枕边,开口唱起歌来。那声音低哑而诡异,却不显难听,反而有一种十分别致的韵味。
歌声像一篇童话,前期浪漫欢快,轻轻抚慰着半夏的心。直到结尾却改了风格,带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是什么歌呀,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歌曲的名字来至一个童话。”
“确实就像童话一样,太阳的裙子,月亮的裙子,星星的裙子,真好听啊。”……到了太阳落山以后,半夏才感觉自己好了许多,她从床上爬起身,套上外套出门买药。
慢腾腾走出屋门的时候,正巧隔壁的房门也推开了,住在隔壁的学长一副急匆匆的模样,略微显得有些衣冠不整。
但是看见病恹恹的她,学长还是顺口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半夏规规矩矩地学长点头打招呼,“学长好。我胃有点不太舒服,下楼买药。”
“我这里刚好有胃药,你先拿去用吧。”凌冬这样说完,转身从屋子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不由分说地塞在半夏的手中,自己关门又回去了。
半夏拿着药在门口愣了半天,翻开手里的袋子,发现里面放着的正是自己平时一直不太舍得吃的胃药,一百多元七粒的那种。
袋子里遗留着一张小小的外送单,半夏拿出来一看,发现这盒药是由外卖软件配送的,配送抵达的时间居然是不久之前。
“这么巧的吗?原来学长的胃也不太好?”半夏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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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女生宿舍里,女孩被手机里的提示音吵醒,她眯着眼点开屏幕,瞬间精神了,坐起身喊自己的室友,“快来,你最喜欢的赤莲开直播了。”
RES的写字楼内,有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小萧的面前晃了一圈。忙成狗的音乐人制作人小萧一把推开他,“别烦,忙着呢。”
“不看就算了,难得赤莲首次直播,我还以为你会感兴趣。”
“等……等,啥,你说是谁?”小萧连忙拉住了他。
夜半三更,月明如霜。
分散在不同地区的许多人,在同一时刻面对着手机或电脑屏幕,点开了红橘子网站上那一场被后人奉为经典,反复观看的赤莲直播首秀。
屏幕里的摄像头正对着一扇窗户,窗外的月光如水,倾泻在摆放在窗前的一台陈旧的电子钢琴上。
一点点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琴键,有人逆光而坐,昏暗的屏幕中,只能看见那比夜色更深的剪影,和琴键上那双苍白的手。
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随手按下了一个和弦,伴着琴音,似乎有人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一声。
那声音响在幽深的世界里,又像是寒冬中的一声叹息。是夜空里落下的一片雪花,是冰泉下呜咽而过的一缕泉水,自幽冥而来,清冷神秘。
“好吧,”那个声音这样说,“第一首歌《雨中的怪物》。”
屋内的世界昏暗而神秘,封闭的玻璃窗,陈旧的电子钢琴和那窗前看不清容貌的演奏者。
琴台一点点的萤光下,苍白的手在琴键上缓缓弹奏,伴着琴声,黑暗中有人在低低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