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心文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凌冬这样问。
“本来有个老伴,两年前走了。孩子们去了国外,很难得才回来一趟。”老人笑着说完,推了推鼻梁上老旧的眼镜,露出眼尾深深的褶子。
门外昏黄的路灯,照着她稀松的头发和沟壑重生的皮肤。她实在显得过于苍老,接近枯萎的身躯艰难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但她又笑得很有活力,身后满院子在冬季里依旧盛开的花。
“老啦,老怪物一样的年纪喽。”老人站在屋门里,突然起了一点聊兴,“别人都说我这样的日子也差不多该到头了。但我就是舍不得嘛,我要努力多活几年,多看看这漂亮的世界,漂亮的花花草草。”
凌冬回到家,把怀里那一盆万年青摆在窗台,坐在窗边开始弹他的那架二手电子钢琴。
足底轻踩着脚踏,指腹在琴键上发力,琴声便像是水银一般,从跳跃的手指下流淌出来,满溢在幽暗的屋子内。
从前他使用的琴,都是琴行里由他代言的价格不菲的顶级钢琴。
手里这台电子钢琴,对他来说几乎像是玩具一样,难以全面展现他的技巧。
但这一刻他却仿佛回到最初触摸到琴键的年纪,心中能够不再想那些多余的烦恼,只单纯因为琴键之间发出的美好音符所感动。
他的手机摆在钢琴上,屏幕在黑暗的屋子里发出幽幽荧光。
发布在红橘子的几首歌曲这几日的浏览量在不断地攀升,屏幕上显示的,是大量听友在听过音乐之后给他留下的留言。
【嗨,兄弟,你的歌真不错。】
【大神,我想请教一下,一墙之隔里鼓的EQ是怎么调整的,为什么听起来空间感那么好。】
【我喜欢你的迷雾森林,这首歌唱到我的心里去了,你知道吗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怪物,活在一片迷茫的森林中。】
【哥哥,我今天心情不好,听完雨中的怪物,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事,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谢谢你。】
【什么时候还能直播一次吗?那一首《人鱼》把我听哭了都。】
虽然这些人并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这些人。但分散在陌生的城市里的他们,喜欢自己所创作的音乐。
哪怕他是一只怪物,但他心中的音乐是被人喜欢,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认可着他的心。
凌冬闭上眼,脚踩踏板,开始始肆无忌惮地弹奏着钢琴。
窗台上的那株植物生机勃勃,是绿色的。
窗外的世界也不再只是纯粹的黑,时而是一片瑰丽的紫红,时而又似乎是神秘的钴绿。
哪怕那里有暗夜中□□的魔鬼,有扭曲丛生的荆棘,有张牙舞爪的怪物。
但依旧有无数的生命在色彩斑斓的窗外开出花,生长出茂密的枝叶,顽强而倔强地活着。
屋子里的他被熟悉的音符包裹,发着光的屏幕为他传递来天南地北的声音。
还有隔壁小小的屋子,那里有一个让他可以安眠的小窝。
枯萎的灵魂被音乐托起,苦涩的心仿佛也有了归依之处。
=====
半夏回来的时候,隔壁还响着钢琴声。
学长的音乐真是越来越强大了,跑着上楼的半夏停下脚步,在楼道上听了好一会,觉得自己从前耳朵必定是聋了,才会觉得凌冬的钢琴表达苍白无趣。
推开房门,屋子里小莲不在,桌上保温壶里装着一小碗热腾腾的猪肚莲子汤。
莲子软糯,猪肚脆爽,乳白的汤汁香醇入喉,没有一丝内脏的异味。
喝了小半碗汤,半夏摸了摸暖烘烘的肚子,已经彻底察觉不到生病一场的痕迹,自我感觉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
小莲似乎有他自己的活动规律,最近每天晚上都会溜出门去,接近天亮才会回来。
即便如此,在半夏生病的这几天,他还是变着法子给她准备了各种容易消化又兼顾口味的膳食。
不仅仅是宵夜或早餐,时常连她第二天带去的学校的伙食都一并提前装好了。
不知道在寂静的深夜里,默默为自己花了多少工夫。
半夏瘫在床上,胃里暖烘烘的,心也像被泡在温泉里一般,温暖又安逸。
多少年都是一个人过着日子,什么时候被别人这样照顾过。
小莲明明是黑色的,却像是一个小太阳一样,无时无刻地烫暖着她的心。
一墙之隔的琴声悠悠传来,半夏在琴声中闭上了眼,叮叮咚咚的琴声仿佛像潮水一般覆盖了她。
楼道里一切的嘈杂喧闹都不见了。她只沉没在钢琴声的海底,头顶的海水一会是玫红,一会是蓝绿。
五彩斑斓,生活美得像是一篇童话。
清晨,天色未明之时,半夏睁开了眼,恰巧看见小莲扒拉着窗帘落下地面。他似乎很疲惫,几乎是一滚到窝里,就抱着他的小毛巾呼呼地睡着了。
睡得这么沉,果然是这几天为了照顾自己太辛苦了。
半夏就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看睡在角落里那小小的一只。
睡在窝里的小守宫,四只小爪子紧紧抓着他的小毛巾,半翻着身体,露出一点白色的小肚皮。
此刻的窗外,风露行云,星月未消,天色将明未明,最是万物界限模糊之时。
昏暗的墙角,黑色的小守宫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背对着自己沉睡在地板上的年轻男人。
半夏的眼睛瞬间睁圆了。
微微的天光从防盗窗外透进来,栅格一般横竖交错的光斑打在苍白的脊背和那双修长的腿上。
他的脖颈白皙,弧线漂亮的肩头上留着一道已经结痂了的伤痕。
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童话里落难的王子,又像是被囚禁在光影中的囚徒。
半夏的耳边,莫名响起了小月昨夜和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她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地站起身,缓缓向墙角那人走去。
那人的脸埋在阴影里,披散的黑发遮住了容颜,唯独露出一点瓷白的下颚和那线条迷人的双唇。
半夏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在这样朦胧寂静的清晨,狭窄而昏暗的角落里,心底仿佛有什么连自己都不曾了解的东西在野蛮生长。
使自己突然和平日里的彬彬有礼,斯文克制不同,变得面目邪恶,色令昏聩起来。
她想要掰着那人的肩头,让他转过脸来。再捏住他的下颚,逼迫他无处躲避。最后撩开他的黑发,让他乖乖地在自己面前露出容颜。
或许……还会想做一点更过分的事。
屋子里静得很,半夏只能听见那人清晰的呼吸声,和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
她咬咬下唇,向着那白皙的肩头伸出手,就在这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跳过窗外的树林,不合时宜地照进了屋子,晒在了半夏的指尖。
指端的前方,那即将到手的光洁肩头不见了,温暖的晨曦中,只有一只呼呼大睡,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小小蜥蜴。
第28章 菊次郎的夏天
半夏下楼的时候,险些和一位提着豆浆油条上楼的邻居撞上。
“起得真早,大作家。”半夏打了一声招呼,伸手撑一下楼梯扶手,从他身边的台阶上跃下去。
“这么有活力的吗?”那位通宵了一晚上,顶着两个黑眼圈的网络写手,羡慕地看着消失在楼道口的一抹衣角,“早什么啊,我这是还没睡呢。”
到了楼下,跨上自行车,骑行在乡间晨露未消的小道上。
被大清早凉凉的寒风一吹,半夏的脑子才彻底清醒了过来,想不明白自己刚刚是犯了什么浑。
天色还很早,淡淡的晨曦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在小道上。黄鹂隔叶歌唱,鸡鸣犬吠相闻,整个村子开始在早晨的阳光里缓缓舒醒。
一栋老房子的大门被打开,退休独居的老婆婆弯着腰在院子里浇花。
二楼的露台上,一位年轻妈妈背着小孩在晾晒衣服,同时回头喊着自己另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准备起床。
再过去的一栋楼,家里的女主人正忙忙碌碌地准备全家人的早餐。
半夏骑着自行车到路口的杂货店,停下来买了一瓶水。
店门口的公交站台上,两位准备去上班的年轻妹子,化着精致的眼妆,穿着毛呢小裙子,挨在一起说话。
语调温柔,举止娇俏,一般的秀美可爱。
就是半夏看了,都感觉赏心悦目。
半夏是喜欢这种软萌可爱的妹子的。但有时她也会在想,这些女孩表现在外的娇柔软绵,或许并不是她们真正的本性。
只是这个时代中,女性被普遍认为的,更吸引异性的模样而已。
在半夏成长的岁月里,成年男性的角色是缺失的,正常的异性亲密关系该如何形成,于她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
但有时候,有一种本能无需言传身教。就像让一条剥了皮的鲜鱼,平躺在山猫的面前。让一条漂亮的麋鹿,在雪豹前露出它柔软的脖颈。天性在那一刻自然便会不可压抑的表露出来。
在那朦朦胧胧的屋子角落,半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底升起一股隐秘的愿望,想要一口咬住那雪白的勃颈,把他叼回自己的巢穴,让他无处逃逸,让他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半夏昂起头,咕噜咕噜喝掉了半瓶凉水,喘口气,骑车向学校的方向驶去。
学期过去了大半,抢琴房的人数开始激增,没能早起的潘雪梅没抢到钥匙,只好赖到半夏的琴房里写作业,顺便等她一起去上早课。
半夏今天的琴拉得很投入,细腻到了极致的琴声勾在人心头,莫名有一种让人心跳加快,面红耳赤的感觉。
“你这个风格被老郁听见,难道他不会砍死你吗?”挤在小桌子前写作业的潘雪梅咬着笔头笑,“这可以叫做少女心吗?我听了怎么像是秘密花园的感觉。”
“哈哈,没事的。老郁虽然每次一副要发脾气的样子,其实他家夫妻两个都是真正理解音乐的人,没有你想象的顽固。”半夏笑着说,“每一个少女都不一样,每一颗的少女心当然也不一样。”
“是么,你大概是我们班唯一不怕他的人了。”
“雪梅,”半夏停下琴弓,趴到桌上问她的好朋友,“你如果喜欢上一个男生,你会喜欢怎么样的男孩子?”
潘雪梅写着作业,随口说道,“当然喜欢那种极具男性魅力,又对我非常专一的类型。”
半夏想了想,“富有男性魅力的,一般都久经情场,阅历丰富,这种类型其实很难兼顾专一。”
潘雪梅用笔头绕了绕头发,“那就要那种男友力爆棚,能保护我,给我安全感。上下车会为我开门,节假日各种送礼物,特别绅士的类型。”
“可是,”半夏摊手,“雪梅你家里经济条件很好,自己也优秀,又不是开不动车门,买不起礼物。这辈子遇到抢劫之类的小概率事件也几乎没有,为什么会想要一个保护你的男朋友?”
潘雪梅停下笔,转过脸来瞪她,“你今天这是抬什么杠?电视剧不都是这样演的吗?”
“英俊帅气的男主角,把楚楚可怜的女主角往身后一挡,大吼一声,别怕,一切有我在。女孩就可以轻轻松松脱离困境,多苏爽的情节。”
潘雪梅伸手比划了一下,“于是大家都觉得女孩子只要表现得柔弱温顺一点,便会一辈子得到男朋友的疼惜怜爱。谁不想有人护着哄着,活得轻松一点呢。这样的情节,看着看着就信了,反正也没谈过恋爱。”
“原来你也是个母胎solo,看来我是白问了。”半夏失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