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心文
半夏生生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手掌虚虚护着小莲,只用拇指指腹小心地在他后脑勺上轻轻地摸了摸。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小莲舒服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正被人珍惜地爱护着。
“今天的汤好好喝,明天我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想喝螃蟹年糕汤了。”
“那个性凉,对胃不好。”
“那,那什么,墨鱼肉泥汤好吗。”
“嗯。”
“还想要蒸得松松的小米糕。”
“好。”
“会不会让你太辛苦?”
“不会的。”
转眼间金乌东升西落,凌冬穿着围裙,站在灶台边,看着墨鱼汤的炉火,同时接小萧打来的电话。
“加戏腔和国风歌词?”凌冬微微皱起眉头,他卷着袖子,手中持着长勺。手机摆灶台上,开着免提,“本来也不是不可以,但并不是像他说得那样随便胡乱拼接。越是民族的东西,越应该做得精细。你们领导要加进去的那首戏曲,一点都不合适这首歌,你的这个活,看来我是接不了。”
小萧极其哀怨地叹息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兄弟,你知道吗,我太伤心了,我是真得非常喜欢你的Demo,希望亲手把它做出来的。我甚至连宣发文案都想好了。唉,如果不是为了吃一口饭,我简直不想跟着那一伙人干了。”
凌冬安慰他,“没有什么的,目前市场的环境就是这样,资本决定市场走向。但好在像我这样的独立音乐人,还是可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音乐。”
“是啊,阿莲。”小萧很快给他的偶像取了个不伦不类的小名,还叫顺口了,“我感觉这首Demo拿回去以后,别浪费了,你可以自己好好写。写完也别放在红橘子那样的小平台。换一个大一点的平台试试。你的歌并非只是小众歌曲。我觉得她们应该被更多人听见。”
“好。”凌冬勺出一小碟的汤尝了一口,满意地笑了,“其实我本身,是很喜欢用中国风的音乐来配器的。如果是这首歌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运用一下京剧戏打的乐器,来做一个伴奏的铺底。比如说运用锣鼓经里四击头的节奏,就挺合适。”
“诶,妙得很。”电话那头小萧接上了他的话,还捏着嗓子来了一段戏腔的节奏,“匡才匡才匡匡才~。再把五声音阶和尖团音原汁原味地运用好,戏曲的风味就保留了。”
“就是这个意思。”凌冬点头,“戏曲基本上都是五声音阶,要保留这种风格的话,还需要修改这首歌的副歌部分,将戏曲的自由转音和副歌的转音方式融合起来。节拍也要调整。”
“确实啊。”小萧摸着下巴,“需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没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根本雕琢不出来。真是要花费很多心思呢。”
小萧觉得,和赤莲沟通,真是一件十分舒服的事情。
两个人的音乐理念很接近,沟通起来事半功倍,有时候一方只说一个开头,对方就全明白他的意思了。甚至时常能够相互启发思路。
创作的时候天马行空,工作的时候严谨负责。实在是一位过于完美的音乐人。
他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能够长长久久,好好和赤莲合作下去。
如果,公司不由那个狗屁不通的副总指点江山出的馊主意,他真的能够让这一朵惊才绝艳的莲花在世人面前大放光彩,凌冬挂了电话,心里琢磨着音乐,灶台上,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冒着泡,小米糕蒸熟了,溢出了香甜的气味。
摆在桌上的计时器,正一分一秒地跳动着。
昨天蜕皮这件事,似乎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影响。除了以人形的模样蜕皮,过于诡异和丑陋了一些。
万幸的是,自己昨天及时躲到隔壁,没有让半夏看见那副人形剥落了残皮的惊悚模样。
自从变成了蜥蜴,每个月都会和蜥蜴一样蜕一次皮。每一次蜕皮之后,自己每天能够保持人形的时间就会逐渐缩短。
此事一度像一块沉甸甸的大石,长期压在凌冬的心中。
凌冬看了一眼计时器。计时器的时钟显示时间过去了十九分钟。
上一次蜕皮之后,保持人形的时间剩下五十分钟。
只是最近,随着心态的改变和情绪的稳定,恢复人形的时间已经在十分乐观地稳定增长。
如今唯一要做得,是记时一下这次时间是否变化。
希望它能够增加一点,至少能够保持不变。
如果这次时间能长一点,明天记得去杜婆婆家看一看,然后到外面走一走,可以走到更远一点的地方。
买一点新鲜的蔬菜,再买一盆花……时钟滴答跳到二十分钟,凌冬的瞳孔骤缩。
毫无征兆地,一整套的睡衣和围裙掉落在了地上。不锈钢的长柄汤勺哐当一声掉落在灶台,在台面上来回着晃荡,洒了一台面的汤汁。
炉火被这汁水一浇,滋啦一声冒起一阵白烟。
黑色的小蜥蜴从衣服堆里爬出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眼前那变得无比高大的灶台。彻底地呆住了。
蓝色的炉火熊熊燃烧着,嘲笑似地舔着锅底,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响。
离半夏回来还有很长时间,灶台上的火不能不去关。
呆立许久的黑色小蜥蜴反应过来。开始努力沿着灶台向上爬去,爬过洒得到处都是的汤水,用小小的身躯,努力扭动液化气灶的开关。
心慌意乱之中,开关关上了,小小尾巴尖却不慎被灼热的灶火烫了一下。疼得他瞬间蜷起身体,从高高的台面上摔下来。
明明烧到的是尾巴,却好像把心尖最柔软的部位放在那烧红的铁片上残忍地烫了一遍,火辣辣地疼起来。
他转回身,收拾自己的尾巴。这本来是半夏最喜欢的地方,如今焦红了一块,很难看,很疼,钻心似地疼。
有那么一瞬间,阳光明媚的世界仿佛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一瞬之间,就露出它本来的,狰狞可怖的模样。
半夏回来的时候,发现了凌乱的厨房,掉落一地的衣裤。
小莲整个人趴在洗手间的小水盆里,在凉水中泡自己的尾巴。
“怎么了?”半夏赶快把他捞起来,发现他从内到外都几乎冻僵了。
“煮饭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一点点尾巴。”小莲在半夏温暖的手心颤抖着闭上眼睛,“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冷。”
即便他这样说,半夏还是匆匆带着他打车到了宠物医院,找医生看了一下。
“又是你,”医生还记得半夏,“小心一点啊,守宫是很娇气的小伙子,身体娇气,心也娇气。别让它老是受伤。”
“我先给你开点药,回去涂一涂。仔细观察。如果会继续恶化,再来找我。”
半夏知道,再来找他的意思,就是得把尾巴切了。
想到那个场面,吓得她舌头都捋不直了,一出院门就对小莲连连交待,“最近咱别做饭了,好好休息一段。我每天给你点好吃的行吗?我自己也保证一天三顿按时吃,定量吃,吃好的,绝不会再犯胃病。小莲你好好养着,别再吓到我了。”
小莲拖着涂了药的尾巴,从她大衣领口钻进去,把自己整个贴在温暖的劲窝上,轻轻嗯了一声。
在全国大赛上拿奖的半夏,回到学校之后变得异常繁忙。
学校为她举办了小型的表彰仪式和音乐演出。
另外临近期末了,需要加紧准备期末各科的考试和个人音乐会。
因为学院杯金崭露了实力,老郁开始觉得可以安排她开始准备国际性的小提琴比赛,把这个年纪该拿的奖努力拿上几个。
因而疯狂地给她布置了更多的作业。
可把半夏忙得个脚不沾地,也就因此忽略了小莲偶尔流露出的那一点不对劲之处。
小莲也没有显得特别不对劲,尾巴上的烫伤愈合得很好。
半夏暂时不让他煮饭,他似乎也就同意了,只是每天变着法子的点外卖。
一个星期里甚至掏钱给半夏叫了三次燕窝,喝得半夏心都虚了。
“莲啊,我,我这只是胃病,不是公主病。要不,咱们还是省着点吧?”半夏一边美美地把燕窝喝一半留一半给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和他商量。
他还显得特别粘人,只要半夏放学,几乎每一刻都和半夏粘在一起。
陪她去咖啡吧,陪她去育英琴行,陪她站在人潮流动的街边灯下。
在那些暗不见光的夜晚,甜香四溢的黑夜里,小莲仿佛突然彻底地剖开了自己,把那颗本来紧紧包裹着的,矜持而含蓄的心毫无顾忌地表露出来。
他毫无保留地迎合着半夏喜欢的一切,任凭半夏对他予取予求。只在半夏忍不住伸手想要开灯的时候,坚定地按住她的手腕说不。
有时候,因为他那种若隐若现,汗水淋漓的模样过于恼人,半夏会忍不住扑上去咬他的肩头。
混沌中,那人会发出一点野兽般的呜咽声,还要亚着声调说,“再用力一点。”
简直要诱人去犯罪。
“舍不得呢。”半夏用舌尖轻轻舔自己咬出来的那个牙印,“小莲这么好,要一点一点的,天长日久地慢慢吃掉。”
黑暗中的那个人在那一瞬间就被点燃了,燃烧了神魂似地用尽一切给了半夏难以形容的藉慰。
那样的快乐总是走得很高调而剧烈,甚至不给半夏过多流连的机会。烟火一般在黑夜里轰起来,绚烂地落幕。
半夏浮在潮水般的余波里舒服地叹气,伸手摸了摸黏糊糊的小莲。在陷入梦境之前,呢喃着自己的男朋友聊天,“老郁说,明年开始,我会有很多比赛和演出。要去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国家,见到各种各样的人。”
“我们一起去,一起去看看广阔的世界,不同的风景,好不好?”
“小莲你高不高兴?”
手中的小莲什么时候换回了守宫的模样,半夏已经不知道了,她下意识轻轻抚摸着那凉冰冰的肌肤,陷入了放松而舒适的沉睡中。
黑夜里,小莲暗金色的眼睛透过半夏的指缝默默注视着她。
像是在心头粘了一根丝线,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把那线扯一下,摇晃得整颗心散乱一片,溃不成军。
想把她摇醒,大声告诉她发生的一切。心底却又软了,不忍心看见快快乐乐的她,因为自己露出痛苦的眼神。
每一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蜕掉一层外皮。每一次,时间都变得越来越短。
自己所期待的好转,渴望的稳定,根本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这一次少了半个小时,能够维持人形的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
等到不久之后,最终审判日来临的那一天,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再是一个人类,永远以怪物的模样活着。
还是根本被无尽中的命运之神扣尽了时间,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半夏的手还轻轻盖在他的身上,肌肤上传递过来的体温,几乎是他最后一丝的安慰。
凌动贪婪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孔,想将她的模样,将她给予过自己的所有快乐和幸福,都深深刻在记忆中。
即便去了那幽冥之中,也还可以一遍遍翻出来,独自舔砥着。
哪怕在睡梦中,她的嘴角依旧勾起了一丝幅度,她似乎很快乐,好像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她就是自己在这个世间最美好的梦。
一生中渴求的温柔都来至于她,绝境里所有的阳光雨露都只因为有她。
在她身边,快乐难言。离她而去,肝肠寸断。
愿为她在做最后的努力,却不愿她陪着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渊。
还能有什么办法吗?一脚踩在悬崖边缘,已经没有可以退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