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这种放缓的语调出现在他身上,几乎就等于温柔安慰了:“等我过些日子……”
这句话只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在莫潮生的脚边,老红抽了抽鼻尖,弓起后背,蓄势待发,警示性地冲莫潮生低吠了一声。
莫潮生皱皱眉头,把那个装着长针的玻璃瓶子塞进自己大腿上的绑包里。
“真不会挑时候。”他不悦地冷笑了一声,“也真会挑时候。”
“听我说,凌一弦。”莫潮生露出严肃神色,口吻不容拒绝。
“你的情况非常特殊,丰沮玉门这么多年里也只出了你这一例。也许还有和你情况类似的孩子,但那需要时间去找。”
“如非必要,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身上的毒。如果真的被发现了,你就说你曾经被人用不熟练的手法,在身上封了魳魳鱼——这东西也有毒,你有时间自己查书。”
一长串连珠炮似的叮嘱。
让凌一弦感到惊异的,是他接下来的语气,竟然还能再慎重一分。
莫潮生说:“我切了一个钦原,发现他的毒素也是从丹田而起——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身上带毒,毒源就是从丹田扩散开的。”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你要保护好自己的丹田,知道吗?”
如果有其他习武之人在场,听到莫潮生的告诫,一定会忍不住捧腹出声。
丹田对于习武之人的重要性,不亚于绣工的眼睛、科学家的脑子、书法家的手。
一个武者,连保护丹田这件事都要别人叮咛,难道她只有三岁大吗?
然而不知怎地,莫潮生就像是很把这个忠告当回事一样,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保护好你的丹田,知道吗?——答应我,凌一弦。”
凌一弦恍然有种直觉,就好像莫潮生让她打来这个电话,前面告诉了她那么多消息,可他真正想要嘱咐的,就只有这一件事。
“……我知道了。”
莫潮生吐出半口气,态度就像是勉为其难地脱下了一只靴子。
“行吧,那就先这样。总而言之——要是有人找你的茬,你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别傻,等我过去告家长。”
通讯的那一头,狗吠声由弱至强,渐渐急促起来。
“那我就先……”
“莫潮生。”凌一弦忽然截断了他的话。
“嗯?”
“你也要保重。”
“哧,什么啊。”莫潮生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别婆婆妈妈的,我可是你爹。”
“……”凌一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是你爹。”
“啧。”莫潮生不满地发出一个单音符,“怎么才出去不到半年,你就生出了这么多不切实际的妄想……”
和普天之下的熊家长一样,莫潮生坚持认为,孩子本来是好的。
假如染上了一些不良习惯,比如突然算不清辈分,那一定都是被外人带坏了。
不过,鉴于莫潮生这个不尴不尬的年纪,早从凌一弦父母那一辈开始,他们之间的辈分关系就有点混乱。
所以说,“等我过去以后,打一架决定好了。”莫潮生浑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我挂电话了。”
他手上动作远比嘴快,话音未落,凌一弦的电话里就只传来一阵嘟嘟的忙音。
盯着手上被挂断的手机,凌一弦脸色变了又变,只觉得那个讲到一半的故事,像是一颗不上不下的糖果,此时正卡在喉咙口似的。
莫潮生这个死德性,真是见了鬼了。
但听他中气十足的语调,活蹦乱跳的样子……emmmm,也就还行吧。
“宿主。”系统悄悄地、了然地在心中戳了戳凌一弦,“其实能和莫潮生通一声平安,您心里也是高兴的吧。”
“人的情感是很复杂的。”凌一弦深沉地说,“我乐意看到莫潮生活力四射,跟我想把他扁成一张窗花、想让他当我曾孙砸,是不同的三件事。”
系统:“……”
过去这么久,系统还是想问凌一弦:她跟莫潮生究竟怎么做到在家里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演化出祖孙三代,而且辈分似乎还越来越高的样子。
…………
挂掉电话,凌一弦没着急从顶楼平台下去,而是收起手机吹了吹夜风。
中秋节一过,天黑的就比平时要早。
凌一弦站在楼顶远目望去,路灯映照出的光带、星星点点的窗口灯光,以及招牌上闪烁的霓虹,万家灯火串联成一片地上的星空。
京都a市,盛世泱泱,比起凌一弦曾经住过的那些小村子,呈现出她从前十六年里未曾想象过的热闹。
在一片寂静之中,系统轻轻问凌一弦:“您想家吗?”
这还是凌一弦第一次出远门吧。
凌一弦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其实,过去那些年里,我和莫潮生很少在某地定居……怎么说呢,我并不思乡。”
年轻人喜欢远方,老年人则留恋故乡。
喧嚣、热闹、充满了人的气息。在这个新世界里,凌一弦有了新身份,有了新朋友,还能尽力大展所长。
宛如游鱼入海。
尽管踏出群山的第一步,纯属是莫潮生一力推动。但自从迈入灯火和钢铁的洪流后,凌一弦就不打算回去了。
凌一弦唇角含笑,在心里说道:“我喜欢秩序,也喜欢惊喜,就像现在过的每一天一样。”
话刚落定,晚风便卷起了轻纱的一角,轻抚过凌一弦的脚腕。
凌一弦下意识回头,便见大楼边缘,明秋惊站在护栏之外,半个脚掌悬空,手腕上缠着“烟笼寒水月笼纱”的另一端,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这地方不错,我也上来吹吹风。”
在凌一弦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便已经下意识笑了出来。
系统故意调侃她:“宿主,这算是秩序,还算是惊喜?”
“这算是……”凌一弦煞有其事,“井然有序里,忽然相逢的惊喜。”
明秋惊越过护栏,飘飘落地,藏在薄纱下的手腕一翻,就将某个凉丝丝的东西贴在了凌一弦脸上。
那东西外层还凝结着一层淡淡水汽,凌一弦拿下来一看,原来是一听橘汁。
勾开拉环,一口气吨吨吨了半瓶,凌一弦心满意足,呼出一口橘子味儿的气:“太及时了,我正好渴了。”
明秋惊并不意外:“当然,你每次跟莫潮生打完电话都渴。”
毕竟,每次凌一弦和莫潮生通电话,要么动肝火,要么费唾沫。
凌一弦有点惊讶:“你知道是莫潮生?”
明秋惊也有点惊讶:“不然还会是谁?”
凌一弦想了想:“也是哦。”
凌一弦的社会关系,肉眼可见的简单。
短信一响,明秋惊看见凌一弦离席,除了终于联络上的莫潮生外,都没做过第二人想。
一掌“分花拂柳”拍下,掌气扫净了台阶上的积尘。凌一弦和明秋惊肩并肩坐下,顺势往明秋惊身上靠了靠。
指尖卷起一丝外放的内力,凌一弦扯起它,像是小孩子扯着衣服上的一角线头似的,一会儿往里面添一丝毒素,一会儿又把那丝毒素收回。
她想起莫潮生刚刚的叮嘱:如非必要,不要对别人透露身上的毒。
不过……
凌一弦揶揄地想,这叮嘱来得晚啦,她都已经说完了。
——而且,还不止是告诉而已呢。
抬手摸了摸明秋惊的喉咙,尽管此处是武者要害,但明秋惊也只是从嗓子里哼出一个音节,没有避让:“一弦,不要乱碰。”
作为暗器流武者,他会在舌下、喉口乃至齿根夹带着不同机关。
其中有一个凭内力催动的机簧,内置一枚半寸长的小箭。
银色箭头上带着一排细弱如芒的倒钩,那些倒钩一旦没入人体,被绷起的肌肉扯紧,就会释放出箭尾密封贮藏着的特殊毒素。
而那含量微少、不到1ml的精炼毒素,正由凌一弦友情……不,爱情提供。
每每想到这件事,凌一弦心里都会升起几分悬崖走钢索般的刺激感,只觉得自己和明秋惊都太敢了些。
她摸摸明秋惊喉关,第一千零一次问道:“真没事吗?”
明秋惊失笑:“毒素密闭,要触发箭头倒刺才会注入;箭头只有碰到喉内机关才会弹出,至于机关……”
他不怀好意地摇了摇凌一弦手里的易拉罐,发现橘汁果然见底。
唉,那就怪不得他了。
明秋惊追着淡淡的橘子汽水味,练习了一下自己可以给樱桃梗打蝴蝶结的技术。
“……至于机关,像这样都不会有事。”
停顿片刻,明秋惊额外补充:“再来一百次也不会有事。”
凌一弦:“……”
轻咳一声,凌一弦转移话题:“刚刚莫潮生给我来电话,说他过一阵没准回来看我。”
“是吗?”出乎凌一弦意料,听到这个话题,明秋惊竟然有点紧张起来,“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他?莫大哥?小叔叔?还是随你一起叫师父?”
凌一弦平时也不这么叫,她都是直呼其名的。
摸了摸下巴,凌一弦不假思索:“你要真想随着我叫,那就直接管他叫乖儿或者孙子吧。”
明秋惊:“……”
不,这显然不行。
尽管素未谋面,但明秋惊的脑海里已经大致勾勒出莫潮生的影子。
虽说凌一弦和莫潮生之间经常会玩“谁是谁的爹,谁是谁的儿”这种男寝风格的辈分游戏。
但明秋惊有充足的理由预感,这种关系一旦绵延到自己身上,估计莫潮生只要把手一抬,就能同时放出八十八条老红来咬死自己。
下意识远离这个危险话题,明秋惊决定,到时候根据气氛和情况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