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灰雾又爆发出那种阴冷的、毫无欢乐的、仿佛在梅雨季中肆虐的青苔和霉菌一般的大笑。
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是我一开始就选择了她,是你选了她。”
“楚天阔,是你自己向我请求,请求我挑选你作为食材,而不要挑选你的师妹。”
——那份被酿造依旧的绝望,此刻终于成熟。
灰雾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它猛地从天灵盖灌入楚天阔的身躯,就像是贪吃鬼钻进佛跳墙的坛子。
那片积雨云般看似庞大、实则轻薄无物的灰雾,尽数没入楚天阔的躯壳之内,把那些充斥在他骨血中的绝望、痛苦和悔恨一扫而空。
宋清池微微地哆嗦着,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灰雾把楚天阔被逼至绝境,慢火细炖了一个月有余。
可宋清池被打入地狱之间,却只有短短的一秒。
他像个被暴雨淋湿的稚鸟,只能喃喃呼唤着曾经最信任的两个名字。
“师兄……桃桃……?”
楚天阔的右手猛地绷紧用力,狠狠地抠进身下的泥土。
宋清池的眼角猛地瞪大,就像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大师兄——楚天阔——不是说好了要杀我吗!说好了该去死的人是我啊!”
天地之间,终于响起了第一声惊雷。
灰影将这顿烹饪得当的美味一扫而空,任凭原地杯盘狼藉,兀自扬长而去。
震怒似的灰暗云层在天空中翻滚,那场积蕴已久的暴雨,终于自天空中倾盆而下。
楚天阔仰面躺在冰冷的雨水和脏污的泥泞中。
雨流冲来淘淘的血,将他浑身上下的银衣都染成淡淡的绯红。
再然后,宋清池的面孔出现在他视野里。
师弟红着眼睛,哽咽道:“大师兄,你……”
楚天阔的右手猛地攥紧,像是鹰爪机关一样,痛苦地死死钉进泥泞之中!
宋清池闭上眼睛。
他喃喃道:“我不能……不能再……叫你……师兄。”
脚步声越过楚天阔,抱起了地上的桃桃。
少女闭着眼睛,腮旁的粉色仍未褪去,仿佛只是在这残忍的红尘中大梦一场。
有人拔出了桃桃胸前的长剑。
那柄龙纹佩剑,曾经属于宋清池,后来被他交给楚天阔。
——直到现在,宝剑又被弃若敝履地扔在刽子手身边,霜雪似的剑锋被泥水浸没,仿佛一场无言的割席。
天地俱寂的大雨里,楚天阔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恍惚地想道:这不是一具已经蕴养好的食盒吗,所以说,这魔物为何还没来吞吃自己?
随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我已经是一副被吃空的皮囊了。
那一天,楚天阔在半个山茶镇的目送下,走出小镇那条长长的泥路。
他走得踉跄又狼狈,剑鞘被当成拐杖,每过三五步都要跌上一跤。
人们从门缝里、屋檐下、窗沿间、沉默又躲闪地目送着他的远去。
声势浩大的暴雨无休无止,仿佛要洗净过去一个月里遍布小镇的所有罪孽。
而此时此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同样伤痕累累的共犯。
……
属于楚天阔的故事,便在此处戛然而止。
那之后楚天阔隐姓埋名,活在这世上的,唯一个灰衣人而已。
灰袍人仍然不肯摘下他的面具。
他看向言落月,小少女半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里盛装着满满的理解和悲哀。
楚天阔像是被这眼神鞭打了一下,猛地激灵着站了起来,浑身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你……”他哑声道,“你没有意识到,我抓你们三个人来,是为了做什么吗?”
言落月点点头:“我意识到了。”
之前他们还不熟悉的时候,灰衣人曾经用“明天就剜你的心”做威胁,逼迫言落月逃跑。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言落月的屋门很容易就砸开,偏偏在言落月逃跑的时候,两个小伙伴也正好逃离生天?
要是一直以来,楚天阔理解的关押都是这个力度,那他们雪域上下,估计都流行外出不锁门。
——实际上,三人之前那场失败的逃离,确实是楚天阔有意为之。
但这并不是钓鱼执法,而是一场测验。
只有三个人都选择不逃跑,都留在最危险的屋舍里寻找自己的伙伴,才通过了楚天阔隐隐设下的那条标准线。
言落月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我听人说过,赌命榜主最喜欢眷顾同时揭榜的一群人。所以说,之前被你赠金送还的那些人,他们是不是没有通过你的测验?”
楚天阔微微摇头:“我也并不都是……这么温柔。”
他拿小女孩儿实在没办法,最好只好亮出踢脚趾、夹门缝、剪掉小辫子这样毫无威慑力的恐吓。
而且言落月从一开始起,就没有很怕他。
这就令事情难以往下进行。
假如言落月从刚一见面起,就像巫满霜一样敌视他、防备他、意图袭击他……楚天阔相信,那样的话,事态的进展一定会顺利很多。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言落月把双肘架到桌面上,用掌根托起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天阔。
“说真的,宋门主家的楚师兄。虽然你老是影射我的智力,但论起勇敢聪明来,我比桃桃小师姐也不差吧?”
“……”
楚天阔低头,用手指撑了一下额头,带着一丝没法子似地说道:
“抱歉了,江汀白家的小师妹……我并不是故意的。”
楚天阔得收回之前那两句对言落月智商的忧虑。
虽说,他当时真的是害怕孩子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事实证明,江汀白的这位小师妹,她确实又聪明,又勇敢,还有一点微微的淘气。
时隔八十年,终于又有情感真挚的三个少年人来到山茶镇。
这三人里,有一个可爱的小少女,勇敢机智不弱淘淘当年。
楚天阔愿把这视作某种宿命将偿的预兆。
言落月大胆猜测:“你想用我们摆出和当年一样的阵势,借此诱使来那片灰雾来吃?”
楚天阔没有立刻回答,从他眼角的肌肉走向来看,似乎在略略沉吟。
他犹豫道:“但现在你已经知道……”
楚天阔本想让三人一无所知地踏进一场“杀局”。
但在洞彻了整个计划后,因此激起的情绪,自然不会那样紧张,也不会那样真实。
言落月的手指在桌面上嗒嗒敲了两下,吸引到楚天阔的注意力。
“你会收回那些人的记忆,应该也一样能回收我的吧?”
“既然如此,大不了你之后把我这段记忆暂时遮住,等事后再还给我——关键是,你至少得先把整个流程跟我说一遍啊。”
楚天阔微微回神。
他刚一低头,就看见小姑娘正仰着脸,非常恳切地看着自己。
言落月道:“排练是非常重要的,真的,不骗你。”
她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而且我们这边,也是有底牌的。”
“万一咱们两边准备好的招数互相对冲,被那鬼玩意儿给借机逃跑了,欧亨利听完都要揭棺而起,现场给咱俩写篇纪实小说。”
楚天阔:“……”
他没听懂这位小师妹的某些用词。
但言落月想要传达的大致精神,他已经领会了。
稍作沉吟,楚天阔便已经下定决心。
这不是一个三两句就能说完的简短计划,而小姑娘已经饿了好一阵肚子。
听见言落月腹中咕噜噜的微响,楚天阔笑了笑。
他先是给言落月倒了杯清茶,又把点心推过去,让小姑娘就着茶水慢慢吃。
下意识地做完这一系列照顾小孩子的动作后,铁灰色的面具下,楚天阔的双眼微微一弯。
“其实,我虽然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三个人帮我一把,但真正的诱饵并不是你们,而是我自己。”
言落月刚咬了一口绿豆糕,动作就骤然顿住:“诶?”
楚天阔冲她眨眨眼睛,带着一丝神秘之意问道:“——你吃过回锅肉吗?”
就连言落月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都被这惊天一问给搞蒙了。
“啊?”
楚天阔倒了杯淡酒,自斟自饮,把这道名菜形容得津津有味:
“我跟你说啊,这菜浓香扑鼻、酱汁淋漓。最要紧的诀窍就在于最后一步——回锅熬炒。厨子要把一直肉片炒出灯盏窝窝儿,火候方足……嗯,回锅肉可好吃了。”
言落月:“……”
言落月麻木地咽下口中的半段绿豆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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