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薛妤将手中的笔递给他,又抽出张白纸铺开,问:“从雷霆海异样到陈淮南之死的经过,会写吗?”
“会。”身形颀长的少年接过她手中的笔,那上面还存着淡淡的余温,他握上去时,指节有瞬间不自然的僵硬,旋即很快恢复,期间神色自若,看不出任何异样。
薛妤在案桌前坐下来,终于腾出手去翻看宿州的地图。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不说话,屋里一下只有落笔和翻页时沙沙的轻微动静,各干各的事,却出乎意料的融洽和谐。
某一刻,薛妤停下动作,她皱眉,腰间的玉符燃烧着悬浮到眼前。
她看着上面显示的名字,又看了眼身侧握笔伏案的乖顺少年,手指在空中停了下,像是在考虑要不要理会一样,最后一刻才慢吞吞点了下去。
玉符另一头最先响起的,是一阵难以抑制的沉闷咳嗽声,好半晌,才传来男子含蓄的一声低笑:“薛妤姑娘。”
“人皇。”薛妤声音转换自如的冷下去,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朕昨日收到了关于陈剑西被废的消息,又一直忙着朝堂中的事,至今日才有时间来问薛妤姑娘其中详情。”裘桐的声音现出一点点无奈:“陈剑西好歹是朝廷亲封的城主,薛妤姑娘说废就废,说押就押,朕是提前没收到半点风声。”
薛妤嗤的笑了一声,反问:“人皇觉得他所作所为能堪大用,应该继续留在城主的位置上?”
裘桐听着她的声音,眼前几乎是不可控制的闪过几年前的画面。当年几王夺嫡,皇城时时刻刻都在流血,人命在那样的争夺中,俨然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当时圣地也来了两个传人,一个温润有礼好忽悠的剑修少掌门,一个冷若冰霜的小美人。
圣地传人嘛,自然也是跟皇子公主一样,养尊处优,娇贵讲究。
裘桐很快摸清了陆秦的底细,那就是个有点侠义心肠,被名门正派教出来的乖乖接班人,脑子不太够,但道心还算坚定,以为他没威胁,几顿酒,几句煽情的身世,就引来了他的称兄道弟。
唯有薛妤,一日比一日出乎他的意料。
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吹着冷风居高临下看。看她如惊鸿蝶影般奔波,看着她弯腰替濒死之人覆上双眼,雪白的长裙沾染上血的颜色,看着她面对沧夷的皇城偶尔露出那种本不该出现在圣地传人身上的悲悯和难过,再看着她收拾好神情,带上冷冰冰的面具转身离去。
她很聪明,非常聪明,如果不是陆秦的掩护,他必定会被她揪出破绽,而即使这样,他也好几次险些踏入她捕捉诱饵的陷阱。
这样集身份,聪慧,果敢于一身的女子,太少见,太迷人了。
像是棋逢对手般的惺惺相惜,又仿佛带着点男人对女人的意思,他确实愿意跟她结识,听她冷冰冰的说些不近人情的话。
裘桐的嗓音里带上些微的笑意,声音全然柔和下来:“薛妤,你知道朕没有这个意思。”
他说话的时候,薛妤不耐烦听,任由灵符在半空中燃着,头一转,伸手去拿方才放下的宿州地图。
她一个猝不及防的侧身,长长的发丝划过一道弧度,径直落在溯侑撑在纸张上的手掌上,那一刹那,像是从骨肉分明,指节匀称的掌面上开出一朵缠缠绕绕的花,撒娇般在他眼中摇曳。
溯侑落下的字就这么重重划了一笔。
他怔怔地停下动作,不知是为了灵符那头人皇堪称温柔的语调,还是那头铺开如流水的发丝。
第24章
薛妤感觉到身边少年的僵硬,回头一望,看到的便是半张铺着遒劲工整字迹的纸张,以及上面一团小小的洇开的墨团。
“我不懂人皇的意思。”薛妤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问题,稍稍朝他凑近了些,好看的杏眼微微垂着,视线停落在纸张上,同时还一心两用地应付裘桐:“人皇若对此事有任何不满,可以直接联系我父亲。”
她声音清清冷冷,三言两语就截断了所有话题。
裘桐那边果真沉默了一瞬,而后才是一声颇为无奈的低笑:“薛妤姑娘对朕不必如此防备。这件事朕已经压了下来,陈剑西德不配位,确实难堪大用,就按薛妤姑娘处理的来。”
他的话在薛妤意料之中,因此她眼皮也未掀一下,只漠然嗯了一声,问:“人皇还有什么事?”
裘桐还想说什么,话才到嘴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殿内顿时热闹起来,来抚背的抚背,递帕子的递帕子,半晌,他才将那阵翻江倒海的感觉勉力压下去,一抬头,想说什么,发现半空中燃烧的灵符早已经黯了。
——在他咳的第一声,那边就不耐烦的单方面切断了联系。
身为人皇,这几年来坐拥江海,享无边江山,人人都尊敬他,低眉顺眼仰望他,即使是圣地那些辈分颇高的老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确实是几年来,裘桐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待遇。
他长相阴柔,看着弱不禁风,实则手段狠辣,在一旁伺候的宫内总管看着他陡然沉下去的眼,小心翼翼地揣度他的心思,半晌,观察着他的脸色道:“这薛妤姑娘在陛下面前也太放肆了些,照陛下的身份,该跟当今邺主平起平坐,她还未登上那个位置,就如此不将陛下放在眼里,行事作风未免太乖张。”
裘桐瘦如枯竹的手指摩挲着灵符上一圈圈动荡的纹理,听了总管的话,不知想到什么,竟突然笑了一声。
“错了。”他心情如同三月的天气,说好就好,“不论朕如今是什么身份,对薛妤而言,都只是不顾百姓性命,以无耻手段上位的小人。”
“对小人,可不就是只有这个态度?”
宫内总管悚然一惊,不敢再说什么。
“传信给裘召,让他在宿州老实些,别惹到邺都和北荒头上去。”裘桐顺手拿过一本奏折,声音低而轻,宛若一把钝刀碾过肌肤,给人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告诉他,若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和嘴,皇城也不用回了,直接在圣地传人面前自裁吧。”
另一边,薛妤看过溯侑写下来的总结和标记,侧首问他:“哪里不懂?”
溯侑捏在笔杆上的指节朝下压了压,不过是垂眼的功夫,就已经为自己短暂的失态想好了天衣无缝的借口:“那些村民联合外人偷窃尘世灯之事,女郎准备如何处置?”
“凡人的事不归圣地管,报官就是。”薛妤言简意赅答过之后,想了想,又耐心地教他:“人间万物自有一套循环规律,生与死,富与贫都属于命数,我们有修为,有手段,有能力去替他们解决很多事情,可人间因果一旦牵扯过多,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再有一点,圣地和朝廷关系复杂,虽然也有需要合作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井水不犯河水才是长久之道。”
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声声似珠玉般清脆。相比于方才那位身份贵不可言的人皇,她对他,耐心甚至可以用好来形容。
溯侑心绪有一瞬的紊乱,她靠得太近,长长的发丝几乎就在耳边垂着,偶尔一侧身,两人的发交叠在一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意味。
而她全然不觉有什么不对,也没什么避讳,不觉得这样与他接触对她而言是什么难以忍受的冒犯和亵渎。
她刻意栽培他,亲自教导他。
那么多人求而不得的信任,她就这么给了一只妖鬼。
“你来看看这个。”薛妤将宿州地图平铺在桌面上,点了点其中的某一处,说:“据朝年说,和村里人联络的那位方士说尘世灯的买主是宿州城南的一户大家族。我翻过宿州历史典籍,基本上有些积淀和底蕴的家族都立在城南,那一片是当地众所周知的富贵地。”
“这代表着,我们到宿州之后,得挨家挨户暗中查尘世灯的买主是哪家,查到之后再想办法潜进入暗中查。”
在没有证据之前,即使是圣地也不能随意搜查任何一户人家,他们只能按捺着性子慢慢查。
想到这里,薛妤忍不住摁了摁眉心,说:“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个月,我们得耗在宿州。”
溯侑凝神看过去,想了半瞬之后开口:“既然买了尘世灯,那户人家必定时时关注着雾到城的近况,城主被废一事说不定已经传到了他们耳里,接下来他们会十分谨慎。”
“不过——”
少年清润的声线在薛妤腰间灵符再一次燃烧起来时弱下去,他自觉地垂下眼,鸦羽似的长睫下藏着沉郁的瞳色,可看他时,他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出一种伪装得天衣无缝的乖顺的意味。
薛妤看着灵符上“路承沢”三个字,想起这段时间她带人横穿雾到城上空的次数,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手指点了上去。
“薛妤。”路承沢的声音憋着股显而易见的火气:“你故意的吧。”
“故意的。”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薛妤坦然承认,她道:“圣子有能力有胆量从审判台救人,一点罚款罢了,算不了什么。”
可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罚不罚款的事。
路承沢想起这段时间的遭遇,再好的心性也忍不住咬牙。
赤水负责制定律法,向来嫉恶如仇,甚至可以说是圣地中最不讲情面的那一方。路承沢身为圣子,在没有跟族内长老提前沟通的情况下带回一个死囚,这也就算了,可偏偏他带回的那个人还跟朝廷扯上了关系。
路承沢尤记得当时自己这个派系的大长老是如何恨铁不成钢地在房间里踱步,又是如何又摇头又叹息地长篇大论:“承沢,你身为圣子,平时就更应该谨言慎行,以身作则。”
“从审判台上救人下来,你怎么想的?图什么啊?”大长老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一团乌青,道:“从你将人带回来到现在,我不知应对了几波族内长老的责问,原本这件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做事一向有分寸,我也相信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你救谁不好,救个刺杀朝廷亲王的。”
大长老满脸“你怕是疯了”的神情,说得兴起,将手中灵符重重拍到桌上,怼在路承沢眼前,道:“现在朝廷派人联系上我,说是问问我们的想法,背后有什么深意,可人家那话说白了就是责问,我回答人家都支吾,臊得慌。”
路承沢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几乎从未被这样疾言厉色的斥责过。
可这能怎么办,松珩他总不能不救,当下只能硬着头皮挨训,捏着鼻子认栽。
若说这件事还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么几日前那一长串无中生有的罚单,就真的像一个猝不及防的巴掌,一下子将他打懵了。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长的违规记录。
大长老这次说的话比任何时候都重,他将那长长一串的名单摆在桌面上,问:“说说看,这个圣子,你是不是做腻了。”
路承沢不是傻子,几乎是扫下来的第一眼就意识到是薛妤在其中捣鬼,他站起身,道:“我有块令牌,从前接任务时落在薛妤那里,一直没拿回来。”
“这段时间我在族中,压根没出去过,这事不可能是我干的。”
可若是一个人开始看一个人不顺眼,那浑身上下都是可以挑刺的地方。
执意将松珩送入赤水最好的闭关道场的路承沢,俨然成了不受大长老待见的那个。
只见大长老眉毛夸张地一挑,声音一下提高了几度:“你又怎么着和薛妤闹成这样了?”
说起这个,路承沢觉得自己是真冤,说不出的冤。
他真是什么也没干,莫名其妙被留在千年之前,遇到这些令人头疼的破事,对他而言,不亚于飞来横祸。
“路承沢。”大长老冷静下来后开始连名带姓地叫他:“你是族内圣子,身份尊贵,那些长老不敢闹到你面前,可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所谓忠言逆耳,这些难听的话,只能我来跟你说。”
“接下来这些话,我只跟你说一遍,你好好给我听进去。”
“你和薛妤不同。”大长老拉了张椅子坐下,开始苦口婆心分析:“人家偌大一个邺都,除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继承人。她现在是公主,可不久,就是皇太女,再过上千年,邺主退位,她更是当之无愧的女皇,在此期间,没有任何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可你不同啊。”道骨仙风的老者语重心长地劝:“且不说以后有怎样的变故,咱们就说眼前,音灵差吗?她弱吗?支持她的人比你少吗?她有哪点不如你吗?”
大长老一连丢下几个问题,他每说出一句,路承沢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你屡屡出错,音灵那派乘胜追击,你又该怎么应对?”
“我不要求你跟其他继承人都能处成称兄道弟,两肋插刀的关系,可这最基本的表面的和谐,你总要维持吧?你以为你跟薛妤交恶,吃亏的是她吗?”
“六圣地里,就我们和邺都联系最频繁,往来交接最密切,一年到头下来,我们得往那边移交多少批人,你自己比谁都清楚。”
“你跟她交恶,将来有你求她的时候。”
“……”
这段日子,无疑是路承沢人生中最灰暗,最憋屈的一段时间。
他咬咬牙将巨额罚款掏了,以为事情到这就结束了,结果之后几天,居然还源源不断有罚款记录到他手中。
他彻底坐不住了。
“我不跟你多说什么,这段时间的罚款我交了,你在雾到城的事也结束了。找个人把我的令牌寄回来,这事我从此不提了。”路承沢忍气吞声,念及千年的情分,好言好语道。
薛妤置若罔闻,晾了他好一会,手指才在宿州地图上顿下来,冷声回:“想要令牌,自己派人来拿,我身边没人给你使唤。”
“路承沢。”说完,她慢悠悠地抬眼,接道:“长点教训,有点记性,不该管的事别乱插手。”
话音落下,她没给那边再说话的机会,长指点在灵符上,直接切断了联系。
薛妤顺着身边人的视线看过去,正好对上一双瞳色极深的无辜黑眸。
她想了想,想到他如今的年龄和往日无所顾忌的作风,正是需要人告知对错是非的时候,于是撂下笔,肃着一张俏脸正儿八经地道:“我这是特殊手段,不好,你别学我。”
指的是前段时间用路承沢的令牌闯雾到城的事。
她态度再认真不过,说自己不好时神色都不带变一下,浑身上下的气质却在那一刹鲜活起来。
“好。”溯侑睫毛上下颤了下,应得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