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没过多久,门嘎吱一声推开。
薛妤抬眼,循声望去,只见男子头戴羽冠,五官深邃,丰神俊朗,拉着凳椅往众人跟前一坐时,浑身都是一股红尘里来去的风流之色。
“九凤大小姐,妖都千里急召都用上了,找我有什么事?”隋瑾瑜高大的身躯舒展,颇不以为意地问,问过之后,视线落到薛妤脸上。
才转了两圈,他眼眸微动,与她身侧一道格外幽深,暗含警惕的视线对撞。
那是一个相貌分外出色,姿容迤逦的少年郎,细细一看,他眉宇间,还落着几分令人胆战心惊的熟悉之感。
隋瑾瑜嘴角的笑意不免收拢几分。
“少装。”九凤毫不留情地戳穿他,道:“我受伤快死的消息如今传遍了整个飞云端,你能不知道?”
隋瑾瑜也不反驳,只是曲起指节点了点椅边,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仿佛在说,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隋瑾瑜。”九凤气得不行,提醒道:“你可别忘了,这几年,跟着你们家满世间找人,得罪一家又一家的,可都是我们九凤一族。”
风商羽无奈地开口:“她才受伤没多久,你别气她。”
“行。”隋瑾瑜好整以暇地端正了姿势,含笑道:“九凤,我不认识人,你介绍一下。”
“薛妤,邺都公主,圣地传人。”九凤说罢,见他还目光灼灼地看着溯侑,言语简短地补充道:“邺都公子。”
公子。
所以,这是姐弟?
隋瑾瑜略感失望地收回视线,九凤将那些纸张递过去,示意他看看。
片刻后,隋瑾瑜将那些纸丢回桌面上,不紧不慢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我说,还是妖都平时太低调,因而人人能将主意打到头上来。”
说这话时,他不由想起了自己那个命途多舛,至今生死不知的弟弟。
那时,他们家隐世而居,处处与人为善,只可惜啊,人善被人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我今天先来一步,有一个问题想确认。”薛妤全然不理会妖都世家之间的暗潮涌动,她看着九凤,凝声道:“古时,排名在九凤之上的大妖还有两种,一是苍龙,二是天攰,这两种大妖的妖丹,遗躯,分别有什么作用?”
昨夜溯侑去办这件事,将圣地传人问了个遍,可入飞云端,大家带的最多的是伤药,其次便是各类灵器,灵宝,再不济也是价值不菲,能短暂增加灵力的符篆,带了书卷的是少之又少,更别提还得加上“上古时期”这个前提条件。
那是一本都没找到。
不得已,薛妤只能来问同为妖族的九凤等人,关于妖族祖先的历史,他们怎么也比圣地传人清楚。
九凤迟疑着道:“这我不好说。这两种大妖早已消亡,数万年来不见踪迹,而且有关它们的资料全属绝密一类,即便是我们族内,有资格细看的也不多。”
“消亡。”隋瑾瑜意味不明地念了声,声音轻得令人毛骨悚然,良久,他道:“这可未必。”
九凤无语地扫了他一眼,嗤的笑了一声,问:“怎么,难不成你就是苍龙,还是天攰?”
“想什么呢。”
隋瑾瑜摩挲着指腹,眼神晦涩幽暗。
苍龙早已消亡,这话是真,可天攰一族,却遗留了极小的一份支脉下来,他们血脉不完全纯粹,天攰的天赋和技能只继承了七分,但饶是如此,也已经是能和嫡系九凤争锋搏杀的实力。
数万年下来,直到这一任,他们家,也曾出过一个纯正的,完整的天攰血脉。
“天攰如何,我不知道,不清楚。”隋瑾瑜面不改色地说完,顿了顿,又看着溯侑,道:“苍龙的事,我曾看过古籍,了解一点。”
“苍龙的龙息,若是完整状态下被激活,可解世间一切封印。”
“而它们的遗躯,能挥出生前巅峰状态下的全力一击,一击过后,将化为齑粉,不复存在。”
他的话音落下,薛妤很轻地闭了下眼。
这样,所有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时至今日,她几乎能确定,人皇手中有的,便是一颗苍龙龙息。
他想解开被封存的皇族灵脉!
第66章
从九凤那边出来,薛妤径直踏入了自己的房间,她喜静,要了三楼最里侧的一间房。
小南山此时正值初春,窗牖半开,外面三两株杏树枝丫上开满了花,像压着层层绵密的粉霞,一阵风拂过,又宛若下了一阵缠绵悱恻的杏雨,温柔纷纷藏入眼底。
书桌正对着外窗,薛妤站在一团柔和的光影中,眉目秀丽,她用指腹摁着那堆纸,站了片刻,像是做了某种决定,对朝华道:“去通知其他圣地传人,让他们都来一趟。”
朝华点头应了声好,愁离看了看四周,亲自动手整理了一片可供六七人商议的地方出来,并且依次摆放上凳椅,忙了半晌,她捏着闪烁起来的灵符,轻手轻脚抵着门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圣地传人齐聚一堂,那份有关人皇作乱的资料从善殊手中,传到了陆秦手中,若说来时几人脸上还带着点散漫的笑,看完之后,就彻彻底底,一分都看不见了。
“朝廷疯了吗?”音灵想了想,发现自己对现任人皇没印象,于是垂眼翻到资料最后一页,看到那个名字后压着唇道:“裘桐这是要做什么?挑衅妖都,是有意要引发两地大战吗?”
论起和裘桐打交道,除了薛妤,就是被坑得一个多月没脸见人的陆秦,此时新仇加旧恨,他咬牙控诉道:“我当时就跟你们说,这人心思歹毒,且极能隐忍,喜欢一个接一个地给人下套,你们还不信。看看,现在证据确凿。”
说起裘桐,说起那个四星半的任务,简直是陆秦毕生之辱,不可提及之痛。
在最后一人面色凝重地放下那叠资料时,薛妤看向陆秦,道:“人皇裘桐生来病弱,全靠汤药养着,这事你可还记得?他所做种种,是为了激活龙息,解开自身灵脉。”
陆秦怎么不记得,当年他就是被那病恹恹的样子骗得毫无防备,傻子一样团团转,他曲起指节,问:“那这事,妖都那边怎么说?”
尘世灯和螺州飞天图的任务是薛妤和善殊一起接的,当年那些异样,回忆一遍,仍历历在目。善殊放下手中的茶盏,摇头道:“妖都以九凤为尊,越是纯净强大的血脉,越是难以孕育子嗣,历任九凤族嫡系基本只出一人,人皇这样的举动,与断九凤家后路无异。”
音灵倒是看得开,她握着墨笔在纸张上画了个圈,干脆道:“人皇谋害在先,想必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既然这样,那便打吧。”
“看看这些年,为了人族,为了朝廷,我们明里暗里挡下妖都多少回,结果在人皇眼里,我们反正是别有用心,另有所谋。对,反正将天捅个骷髅出来,那也是圣地去接妖都的茬,他只用坐收渔翁之利,聪明啊,全天下就他最聪明。”
善殊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真要打起来,人间生灵涂炭,谁又能独善其身。
在场诸位,多数皱眉沉思,音灵昂首生闷气,唯有路承沢嘴角溢出苦笑。他和薛妤是真正感受过那种乱斗情形的人,远比想象中残酷惨烈百倍,而那还只是个开端。
可以想见,若是这次,妖都打头阵,人间妖物必然顺势而起,像捉住救命稻草的人,爆发出积蓄的所有能量。
“凭这几件事,裘桐人皇之位保不住。”薛妤一件一件将事情说清楚:“裘氏皇族由古至今,延续万载,朝臣不少,根基颇深,此事一出,即便证据确凿,‘圣地和妖都联手对付朝廷,想要扶持傀儡皇帝’这样的说法仍不会少,因此,我们要有应对之策。”
路承沢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薛妤,开腔问:“你的意思是,要把当年扶桑树钦定另一支有资格继承人皇之位的家族找出来?”
“这是唯一合理的,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路承沢看她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有七八分确认,她不知道松珩的身份。
“第一,他们未必愿意。第二,若是找到时,他们修为不俗,已成气候,如何坐上皇位?”他问。
“真到了那时候,只能六圣地主君联合,上奏羲和,唤醒扶桑树神灵。”薛妤坦然回应:“我们现在要做的,有两件事。”
“说服九凤将人族修士放回。”她说完,皱了下眉,思忖半晌,又说:“玉青丹跟邺都关系不浅,我需要查明真相,以绝后患之忧,这件事我去和他们说。”
说完,薛妤定定地站了一会,而后伸手,从溯侑手中接过几份卷宗,她微垂着眼,睫毛扫下来长长的一排,衬出点阴影,“人族乃至圣地对人间妖物的偏见越来越重,导致他们难以生存,能活下来的有不少成了气候,他们隐忍,伺机报复,致力于与人族,修士作对。”
“这样的情况,你们不是不清楚,我和主君都不是第一次提。”
“说白了,邺都只是行代管之职,人间妖物最后还是要交到妖都手中,而现在这样,妖都根本不接手。”
听到这,音灵忍不住道:“妖都那种德行,说是因为我们错判乱判,但讲真的,我们也不是神,每天那么多事等着处理,偶尔的错判根本无法避免。他们根本就是不想接手,天机书的任务,他们不也没当回事?”
算来算去,就圣地传人过得最辛苦,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做,还经常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
薛妤罕见的在众人前嗤笑一声,将那叠卷宗甩到她和路承沢跟前,声线冷而浅,一字一顿道:“圣地中,就赤水和邺都接触妖鬼最广,联合办的案子最多,你们自己看看,去年赤水移交给邺都的八百多个案子里,有四百三十五件属于错判。”
“说错判都算好听的,随意来个人一看都知道孰对孰错的案子,笔一勾,印一盖,马上颠倒黑白,成了人无过,妖的错?”
音灵神色立变,她抓起其中两页看下去,眉越皱越紧,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其拍到路承沢跟前,劈头盖脸问:“全是你负责的东西,怎么回事?”
路承沢一头雾水。
是,不可否认,他跟所有修仙门派,世家贵族一样,存了私心,总觉得人族聪慧,识大义,真算起来,还和他们是同源,所以往往有所偏袒。
可亲自见过前世妖族如此反扑,见过血流成河,山河凋敝,只要是个人,都会有所动容,有所反思。重来一次,他虽然做不到和薛妤一样用雷霆手段整肃下属,强行扭转他们的思想,可在处理人妖纠纷这一块,他是真用了心,说是三令五申也不为过。
怎么就八百件错了一半以上的。
路承沢纳闷地捏住那不薄不厚的一叠卷宗,看着看着,眼也沉了下来。
这都是他交给松珩处理的。
这些年,松珩修炼,用的一等的资源,路承沢认为是朋友间的意气,无所谓,但族内总有非议,再加上松珩自己要求,他便想让他做点事堵悠悠之口。松珩日后是要出去自立门户的,一些核心的重要的事交给他又不妥,于是就将这一块给了他。
他是天帝,这点事不至于干不好。
这方面,路承沢还是很相信他。
结果呢,当着这几个人的面,路承沢一目十行扫下去,看到最后,胸膛里的一股气撑得快要爆炸,手指都在微不可见地颤抖。
什么东西。
什么狗事情,这都能错。
如果不是相识千年,光凭这一叠纸,他都认为这是自己的仇敌在暗算他。
太华的公子抵了抵眉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音灵,又看了看脸色阴晴不定的路承沢,淡声道:“最近人间各种怨气,恶气齐齐增长,太华忙得脚不沾地,若是圣子真连断个案都做不到,可以跟太华换一换,我去断案,我乐意至极。”
“我真是受够了。算我请求两位,不要添乱,谢谢了。”
音灵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青,自家做错了事,连累了两家,怪不了别人,她看向薛妤,凛声道:“抱歉,这事是赤水的不是。”
说完,她视线如刀,割在路承沢的脸上,后者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道:“这种错,不会再有下一次。”
众人心事重重从薛妤的房间中离开,唯有路承沢磨磨蹭蹭,迟疑了又迟疑,最后还是没忍住走到薛妤的案桌前。
结果还没说上半句话,便被溯侑侧身不动声色地挡住了。
昭昭日光中,他眼中的警惕和敌意不加掩饰,几乎要化成水流淌倾泻出来,却并不刺眼,反而现出一种艳丽的张扬之意。路承沢不由得提了提嘴角,颇为无奈地道:“松珩没来,我和你们女郎说正事。”
“要说什么。”薛妤对他根本没什么好脸色,她闲闲地掀了下眼,惜字如金:“说。”
“这次的事真不是我干的。”说起这个,路承沢头大如斗,他硬着头皮道:“我交给松珩处理了。薛妤,大战我同样不想看见,能避免就避免,我知道该怎样做。”
薛妤撂下笔,道:“我不管谁处理的这件事,赤水失察是事实。”
“是,这我否认不了。”
路承沢噎了噎,犹豫不决地站了半天,最后握了握拳,抬头,下定决心似的开口:“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松珩应当没跟你说过。”他实在没干过这种出卖好友的事,可如今形势使然,再不说,等他十年后出关,天地都变了,“上古时,扶桑树钦定两支有资格坐上人皇之位的家族,裘家是一支,还有一支姓元,后避世而居,中间几次更名,到了这一代,分成两支,分别姓沈,松。”
听到那个松字,薛妤动作微顿,她抬眼去看路承沢,后者给了她肯定的答案:“是,松珩就是他们那一脉的后人。”
“松珩前世,今生,在飞云端获得的机缘,还有那本十分契合他的天阶秘笈,都来自他的先祖。”
“这事,我也才知道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