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河蜉蝣
一个甜腻的女声轻笑:“天命之人是那么容易死的?”
“他才十岁, 何必着急用邪祟的压力逼他修出灵脉?”
“李鹤骨和李三九都在找破魔之光, 年纪大了再送去, 他们不会疑心吗?”崔故伶全身裹在紫袍之中, 柔媚地笑, “什么天命之人, 还不是一只被我攥在手里的虫子,只要将他攥紧,无论灵师的命运,又或是邪祟的命运都会被我一同攥住。”
“你别忘了,藏灵身就在清风观,一旦栩一的力量觉醒,你我都控制不住他。”空灵的声音说道。
崔故伶声线低低的:“李鹤骨虽然早我一步找到了藏灵身,但以他的为人,你相信他会亲手将一个无辜的生命送给天命之人献祭吗?就算他能,应桃桃……”
她声音骤然变得阴冷:“……我不会让她活过十八岁,崔栩一不会有机会觉醒力量,而应桃桃,她的灵魂永生永世都会被镇压在十方炼狱之底,阿修罗海才是她的永恒的宿命。”
她话锋一转:“弥烟罗,你这是什么表情?你是在心软吗?邪祟也会对人类心软?”
弥烟罗淡淡道:“除非必要,不动杀意,杀意横生,迟早会反噬自己。”
“何来反噬?”崔故伶低低地笑,“我可是那群庸碌愚蠢的灵师与凡人的救世主啊,以极少数人的代价维系这世间的平衡,他们该好好谢我才对。”
他的意识并不清醒,所以哪怕声音就在耳畔,他也只听见了零星的字眼。
那两个声音在谈论他,在叫他的名字。
崔栩一,这是他的名字,但他不喜欢。
女人是这片寂静之地的主人,残忍而傲慢。
他曾很多次见过,她无聊时虐杀凡人,亲手剜出一个个孩童的双眼,又坐在血肉累积的尸堆上,舌尖从面具之下的唇中探出,诡秘地舔舐指尖的鲜血。
被冠以她的姓氏,是一件令他厌恶,又觉得不幸的事。
所以他极少开口和她说话。
对此,她也会表达愤怒,给他几记耳光、将他踹得口吐鲜血,又或是把他丢到邪祟的地穴里,关到她心情好为止。
没人敢接近他,也没有人敢同他说话。
不光因为主人不喜欢他,更是因为他常年一身狼狈的脏污与鲜血,还有眼眶下那形如恶鬼般的胎记,让人觉得害怕。
十二岁那年,他终于得以离开寂静之地。
离开之前,女人走下高台,将一条暗红色的小虫放到他的手腕。
那滑腻的,长着十颗诡异头颅的小虫钻进他的血管,奔向他的心脏。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在他的身体内游走、蠕动。
过往身体的痛苦的总和相加也不如此刻体内那不可名状的疼痛清晰。
他跪在地上,几乎窒息。
“十首噬心蛊分泌的体.液可以融化的你的血管、皮肤,只要时间足够,它甚至可以从里到外将你一点点融成血水与肉块。”女人面具之下的唇弯起残忍的弧度,“所以,别想逃。”
……
清风观与寂静之地是两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一个暗无天日,一个却有朝阳、落日与分明的四季。
这里可以看见春花冬雪,能闻到山间翠林中新绿的气息。
还有那个女孩。
菖蒲花。
那是关风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
虽然身上已经不再沾满脏污与血迹,可他还是有意识地避开用胎记的那一边脸去面对别人。
——那是叫人觉得丑陋与恐惧的东西。
桃桃发现了他这个习惯。
某天,她跑去山上采了很多紫色的花回来,将它们放进药臼里捣碎,捣出一堆紫色的汁液。
她用毛笔蘸着汁浆在自己眼眶周围涂了满满一圈。
又趁李三九午睡时在他脸上也涂了一块。
李三九睡醒后要去洗脸,她不准:“我们不是一个师门吗?”
女孩声音稚嫩,天真地说:“一个师门就要长得一样啊!!!”
黏黏的花汁贴在脸上很不舒服。
李三九踹开桃桃走向院里蓄水的缸。
女孩抱住他的腿不准他去,李三九压根不理她,拖着她走了半个院子。
桃桃那有些不合身的小道袍把院里地上的灰尘蹭得干干净净,还不肯撒手。
关风与看着眼前的闹剧,开口:“师姐,我没关系。”
桃桃不听,在院子里撒泼打滚,终于把李三九吵烦了。
他指着地上的女孩臭骂道:“你个死丫头是来找我讨债的吧?!”
骂归骂,李三九却真的没有洗脸,任由那圈紫色的东西在脸上糊了一个星期。
而那女孩,她会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毫不避讳地把花花紫紫的脸对着他:“阿与,你觉得我难看吗?”
从前认为这样的自己丑陋,可当女孩脸上也糊住了紫色的一层,关风与却不觉得她丑。
相反,这世间任何的美好都不足以形容她。
他说:“不。”
桃桃笑了:“我也不觉得你难看。”
那之后,李三九对他的态度也变了。
从前虽然默许他住在道观,但李三九对他总带着一些戒心与疏离。在女孩的强烈要求下,李三九接纳了他,只是在一个夜晚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
“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是桃桃,我不会留你。”李三九眼眶周围那花的汁浆已经掉了一半,看上去有些滑稽,可他神情却严肃得令他不敢直视,“我把桃桃当成亲生女儿,所以绝不允许这世上有人伤害她,包括你。”
关风与心想,我怎么可能伤害她?
这辈子都不可能。
李三九话说完,看见女孩抱着枕头趴在门口。
“滚。”他说,“都多大了还要我陪你睡,要不要脸?”
“又不是睡一张床。”女孩鼓着嘴巴,“我睡床上,师父睡地铺。”
李三九气笑了:“果真是来讨债的。”
他指着关风与:“你去陪她吧。”
因为过去的经历,到了晚上女孩就会本能地害怕,不敢一个人待在屋里。
她抱着枕头回屋。
时值盛夏,关风与将褥子搬到她窗外的廊下。
“阿与。”女孩穿着一条奶白色的睡裙,从窗上探出个小脑袋,“你一晚上都会在吗?”
关风与应了一声。
桃桃这才睡下。
她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又叫:“阿与?”
他回道:“在。”
于是女孩安心地睡了。
夏夜燥热,不开窗会热。
开着窗,山间蚊虫却又很多。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关风与起来,拿着一把破旧的芭蕉扇站在窗外的廊下替她驱赶蚊子。
他整整站了一夜。
十二岁的少年对于很多东西的定义并不明确,许多懵懂的感情也是后来才找到了确切的定义。
如果非要精确,应该是那一天。
细雨绵绵,雨水打在芭蕉叶和屋檐青瓦上的声音淅淅沥沥,往日宁静的道观变得嘈杂了。
十三岁的桃桃趴在窗边看雨,手头放着一小碟他剥好的瓜子仁。
他正在做木工,刻得是她的模样。
他将雕好的小人头放到她面前:“在想什么?”
“在想邪神。”桃桃目光落入渺远的云雾之中,十分认真,“你说,邪神会长什么模样?八只脚四只眼,站起来比泰山还高,挥一挥手就会日月无光,还是像鬼片里演的那样,头发滴血,舌头伸得老长?”
关风与当然听过邪神新娘的传言:“你会跟他走吗?”
桃桃托着腮,乏味地说:“如果长得好看,可以考虑啊。”
关风与沉默了,他刨了会儿木花,心里那股酸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消敛。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说那样长的句子。
“听师父说,大多数鬼魂死时的形象就会幻化成他死后的模样,如果他是吊死鬼,那很有可能会长着长舌头,如果是跳楼、车祸,或者别的死法,可能连完整的一张脸都没有。”
“这样,你还想跟他走吗?”
桃桃丝毫没有被吓到,她专注盯着窗外的雨,声音懒洋洋而明朗:“只要是他,就可以考虑。”
在明白自己心意的那一天,同时也明明白白地失去了。
那不是他的东西,心里也没有他,那日的关风与这样告诉自己。
十八岁后,他下山游历。
以为这样可以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可即使是这样,那日夜萦绕于心尖的影子还是清晰如旧。
许多年后,他才彻底醒悟。
在这一生中,有些人,是注定忘不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