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河蜉蝣
桃桃后退躲避, 怒道:“可恶,这么漂亮的脸, 你就用它做这么丑的表情?”
那团黑色的土十分稠密, 落在桃桃身前的地上,而后慢慢凝聚, 化为一只三米高的息壤巨人。
巨人双手以硬土化出两柄利刃朝他们攻击而来, 桃桃侧身躲过, 拔下桃夭一个滑铲的动作从它身下穿行过去, 顺手砍断它的一条腿。可腿是用土凝成的, 散落在地片刻后又重新凝聚起来。
桃桃傻眼了:“又打不死?”
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自她下山起, 先是肉身能无限重组的食尸鬼, 又是没有实体的聻、怨灵和雾妖,现在又来一个息壤巨人,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她能打死的东西了?
崔玄一惊险地躲过巨人的攻击:“周玉,息壤为什么长得和你一样?你们不会有什么渊源吧?快想办法!”
桃桃边攻击那息壤巨人,边愤怒地说:“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瞿山清风观第三代正统传人,和一团臭土能有什么渊源?你没看它是用土幻化出的脸吗?肯定是因为看我漂亮临时变的。”
崔玄一:“那它为什么不变别人?”
桃桃说:“因为你没我好看!”
崔玄一:“……”
息壤静静地立于高台之上,它的目光一刻不离桃桃:“这脸我已经用了几百年,倒是你,为什么能拥有这样一张脸,我很好奇。”
桃桃心想,这息壤是不是一撮土在这里待了太久寂寞了,竟说些没用的废话,又不是什么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世间绝无仅有的脸,她怎么就不能长了?
息壤双手抬起,仰头吐出一口浓黑色的雾气。
四周的土不断凝聚成息壤巨人,短短片刻,已经出现四五个之多了,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息壤可以操纵这里的一切土壤,而地下的土又是取之不尽的,再这样下去,他们还没完全恢复的体力迟早会被耗尽,关风与被巨人逼至水边,黑水里骤然浮现起湿土凝成的手臂,拽住他的脚踝,他斩断那只手,侧身躲过了巨人的攻击。
关风与:“既然师父十年前能从这里走出去,我们三人联手,也可以。”
桃桃盯着崔玄一:“我和你联手就算了,他能干什么?”
崔玄一往日的精致漂亮已经全然不见了,他被息壤巨人追得灰头土脸,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差点被巨人踢到水里。
息壤微笑道:“一个都逃不掉,你们和迷津渡里的盗土贼一样,都会死在这。”
“少说大话了!”桃桃挡住一个巨人的攻击,顺手把崔玄一拉了回来,“老头子能让你跪下求饶,姑奶奶也能,不就是一团臭土吗!你要真有本事,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我们找到了老巢?”
“今非昔比。”息壤眼中弥起黑色的光芒。
它张开双臂,自它长袍的背后缓缓浮现起一块幽蓝的玉石。
桃桃:“……”
桃桃见过食尸鬼身上的十方璞,也见过雾妖身上的十方璞,左右不过是指甲盖大小。
可息壤背后的这一块,足足有迷津渡的界碑那么大,今天别说是她了,就算是李三九和李鹤骨在这,都得反叫这息壤一声姑奶奶。
桃桃打脸飞快,喊道:“对不起,是我错了!快跑——”
她迅速转身朝外逃去,可没跑几步身体就不受控制了。
一股不知名的黑色雾气朝她罩来,她四肢脱离地面,悬浮于空,眼皮渐渐变得沉重了,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关风与和崔玄一也被这雾气眩晕了。
息壤自高台上走下,她每踏出一步之前,黑壤就会在地上铺出一道台阶。
长阶一直蜿蜒到桃桃身边,息壤站在她面前,明知他们听不见,却依然自言自语。
“那些人类无知、愚蠢,不知天高地厚,经常来搅扰我的好梦。”
“他们并不知道,整座山的土壤都为我所控,如果我想,我可以在他们刚进息土境那刻就操纵土壤杀了他们。”
“可这漫长岁月寂寞得很,比起让他们死在外面,我喜欢放他们进来,看他们在喜怒哀惧的心魔境中挣扎,而后慢慢死去,就像你们现在这样,在痛苦和执念中浸染过的灵魂,尝起来会更鲜美吧。”
随着黑雾钻入他们的身体,三人面前豁然浮起三道彩色的心魔境。
息壤舔了舔唇,从那三人面前依次走过:“让我看看,什么是你们的心魔?”
……
桃桃回到了她七岁那年。
这不是梦,而是切实发生过的事。
那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痛苦回忆,藏灵身的味道随着年岁的增长会越发浓郁,每逢夜里,无数邪祟围聚瞿山之巅,它们冲破李三九布下的阵法,缭绕在三清道祖像的门前。
这夏夜该是静谧安详的,她听师父说,山下的人很喜欢在夏夜用井水冰过西瓜,一家人围坐在院里分食,顺便数着天上的星星,捉着草丛里的萤火,是再美好不过,再温馨不过的季节。
可她全然感受不到。
桃桃瘦小的身体几乎缩在香案之下,她满眼所见皆是邪气,满耳都是邪灵凄厉的喊叫。
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破掉这道门的结界,将她灵魂拉坠入最深的炼狱里。
那是无人能想象到恐怖,在那地底幽深而窒息的深处,她会反复见到那些令人胆寒的场景,比古籍里描述的十方炼狱要惨烈上千万倍,万千生灵在火海滚油中苦苦煎熬,光是凄厉绝望的悲鸣就足以让她颤抖了。
她小小的灵魂如一叶轻舟在汪洋的邪气之海中浮沉。
被推拉、被撕咬、被分食后吞噬。
灵魂碎成无数片,她的痛觉却没有因此消失,而是清晰地存在于每一道碎片里。
桃桃发不出声音,也没有眼泪,她的意识怔怔地浮于炼狱的虚空,强迫自己习惯这已经持续了许多年的痛苦。
——也许还会永远持续下去。
山下公鸡报晓,桃桃的灵魂被李三九召唤回来,他消耗了过多灵力,两鬓的发比昨天更白了。
桃桃醒来,从小到大,泪腺早已因为痛苦和哭泣而坏掉了,她流不出眼泪,只是被李三九抱在怀里时不住地颤抖。
“师父……”
李三九摸摸她的头发:“在呢。”
桃桃轻声说:“好疼,灵魂的每一寸都是疼的,我快无法呼吸了,不要再召我的灵魂回来了,好不好?”
李三九静了很久,放开了她:“说什么傻话。”
他牵着桃桃的手走到门口,旭日初升,朝阳映得天边云霞灿烂。
他说:“瞿山之下的大千世界你都还没有看过,怎么能死呢?我一定会找到办法。”
桃桃茫然地点头,可要去死的念头已经滋生。
——只要痛苦一下子,就可以得到解脱,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就再也无法放下了。
上吊会变成长舌鬼,割腕把床单弄脏会害得李三九洗床单。
跳崖也不行,虽然瞿山很高,一下就可以摔死,但李三九一定会去山崖下找她的,他不年轻了,不能让他这样劳累。
于是,找了一个李三九下山采购的日子,桃桃偷了他画符用的朱砂。
她吃了整整一包,而后平静地躺在床上等死。
漫长的痛苦之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来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只有一片无垠的血海,海面平静无波,一眼望去,像是没有生命存在。
她爬起来,发现自己漂在半空中的一团光雾里,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尖,碰了碰那殷红的海水,剧烈的灼烧感让她瞬间收回了,可也在这时,血海泛起了涟漪。
桃桃趴在光雾里,朝下看去,那涟漪温柔,像是有双手在轻轻地搅弄海水。
于是她轻声问道:“有人吗?”
海面平静如许,没有人回应她,只是那涟漪依旧。
许久后,一个柔和的声音从海底传来:“为什么来这里?”
“我死了。”桃桃问,“这是哪儿?”
“阿修罗海,十方炼狱之下的禁忌之地,能来到这里的只有最凶戾的鬼怪,最恶毒的邪灵。”
桃桃说:“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孩。”
那声音说:“平凡的小孩可不会来到阿修罗海。”
“好吧,有那么点不平凡。”桃桃承认,“我是一个藏灵身,我死了师父一定会难过,可活着真的太疼了,于是我趁他下山不在偷偷吃了毒药。”
“你师父是对的,藏灵身作为天地间最奇特的体质,身体被灵力溢满,死后要在阿修罗海浮沉百年才能涤净身上的灵力进入人类的轮回,你不愿痛苦地活着,就只能痛苦地死掉。”
桃桃怔怔地盯着脚下的血海:“要在这里……泡一百年?”
她想到刚才脚尖那灼烧的剧痛,有些怕了,她问:“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再做藏灵身吗?”
那声音静了静,告诉她:“有的。”
血海蓦然间泛开此起彼伏的波浪,桃桃怔怔望着浪涛的深处。
一个全身裹在血袍里的男人从远方的浪中走出,他左手的镰刀一挥,血海顿时自中央破出一条路来。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前,兜帽遮住大半张脸,桃桃只能看见他苍白的唇。
她问:“你是谁?”
男人说:“这里只有凶戾的鬼怪和恶毒的邪灵才能进来,我就是最凶戾的鬼怪,最恶毒的邪灵,怕吗?”
桃桃怔怔地看着他,他虽然一刀破开血海,那阿修罗海那熔岩一样滚烫的海水依旧黏连在他衣袍之上,并燃烧起熊熊的业火,他肌肤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一株风中摇曳的脆弱芦苇,仿佛下一秒就要拦腰折断。
桃桃刚才只是碰了一下海水就感到难言的痛楚,难道他不疼吗?为什么能这样平静?
她问:“你疼吗?”
男人沉默了很久,他没有回答。
再开口时,他已经伸出手掌,掌心托着一颗散发着神圣之光的雪白心脏。
“你可以不用再被邪祟纠缠,只要我把心放在你的身上,作为交换——”
他嗓音温柔得缱绻,像能迷惑人心神一样沁着蜜糖:“——桃桃,你要做我永恒的新娘。”
桃桃愣住,七岁的孩子并不能理解他这话里的意思,她满心想得都是,为什么一个被镇压在阿修罗海之内的邪灵,身上会散发出那样圣洁的味道,他的心脏——是纯净的雪白色。
……
当年她问李三九,为什么人服毒后不会死呢?
李三九气个半死,告诉她,因为他刚走出山门就算出今日不宜出门,一回来就看见桃桃写好遗书躺在了床上,经过他一顿妙手回春的操作,终于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他还告诉她,人的寿数是定好的,七岁并不是她的死劫,就算她再怎么胡来作妖也死不了,只会让自己受罪。
于是自那以后,桃桃打消了轻生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活着,可自那以后,她也不需要再轻生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七岁那年被邪神落下了永劫同身咒。
只要咒在一天,她身上就始终都有邪神的味道,没有邪祟敢触碰她。
幼年的桃桃很茫然,她不知道邪神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落下那道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