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心沙
光晕消失处,我看到素和甄身披平时鲜少穿着的袈裟,手握禅杖朝我走了过来。
他看到我的最初是微微有些吃惊的。
或许不能说是吃惊。那是直至很多年后的现在,我似乎才明白的一种眼神。
他用那种眼神目不转睛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将手里的禅杖按在我肩膀上,淡淡叫出我的名字:“梵天珠?”
那时候的我,以为这是他谴责我无视规矩到处乱跑以至引祸上身的一种表现。
他眼神里的清冷让我心生不安,甚至这情绪盖过了刚才受到袭击时的恐慌,所以我甚至不敢立即回答。
随即听见他又问:“修成人形了?”
“是的,大人。”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灵活的四肢,抬起头回答。
“几时的事。”
“才不久。”
“才不久怎么会跑到这里。”
“我只是一时忘形……”
“总算修成了人形,你却把我说给你听的那些规矩完全忘记了,是么。”
“……没有。”
“若是没有,你又怎会擅自闯进这片我从未带你走过的地界?”
“是迷路了……”
“若遵照规矩行事,你又怎会迷路?”
他逐一应对着我的辩解,话音由始至终的平缓,眼里却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梵天珠,我究竟要告诉你多少次,修行不易,切莫因一时的放纵铸成大错。你以为你能有多少次……”
话音未落,我忽地扑进他怀里,非常用力地抱紧了他。
无论是盘古开天时迫使佛入灭的魔,还是卷着雷暴劈向我的巨爪,都没有当时那一刻,我以为素和甄又一次要因着我的过错而将我再次丢弃,那么害怕。
是的,就是那一刻那一瞬,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一部分来自前世的记忆。
我记起我曾经也是一颗被他亲手养大的佛珠。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也是这世上对我来说比亲人更为亲昵的一个存在。
但我的任性妄为导致我犯下重罪被逐出灵山,逐离了他的身边。
虽然没能记起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犯下如此重罪,但我清楚记得自己几乎为此灰飞烟灭。
而此生,则是他用他的修为和他的罗汉金身替我扛下天罚,为我强行换来的又一次机会。
所以他会用这样一种眼神看我。
因为我令他失望了。
灵山到处都是结界,不经允许不可擅自走动,但我却凭着他教给我的本事到处乱闯,即便知道迷路是那些结界给出的警告。
由此招惹了最不可惹的一个人物,并险些丧命于此。
我怎么可以这样糟蹋这条命?
这是他用自己的大半条命,所为我延长的一线生机。
雷雨声渐收,重新寂静下来的空气里,我听见素和寅微微起伏的呼吸。
遂收回游离在外的思维,我再度朝他看去。
他不知几时醒了过来。但没有出声,只将那双无声的眼定定对着我的方向,仿佛能以此看到我在做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抬手抚上我的脸。
我没有避开。
这双手曾在无数个枯燥修行的日夜,一次次将没有手脚的我拢在掌心中安抚,在漫长的时光里给予我长久的陪伴,亦给了我成人前所有的温暖。
现如今手指的力道却同他呼吸一样脆弱。
并且,整个身形似乎变得更淡了。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
对比着记忆中那个沐浴在佛光普照中的清冷男子,眼睛突然酸涩得有些难受。
便用力按住他手背,我垂下头,看着他那半张露在被褥外的枯槁胸膛:“素和,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了这个地步?”
他没有回答,兀自用他冰冷指尖无声擦拭着我脸上的水渍。
我想起在那棵巨大的银色菩提下,他对于我突如其来的那个拥抱,浑身是充斥着抗拒般微颤的。
人的形体和珠子不同。
所以人形男女肢体间毫无距离的接触,是僧人的禁忌。
可是我不懂,因为素和甄从未同我说起过,因此我只凭着本能用力地纠缠着素和甄,唯恐被他再一次丢弃。
最终他只能妥协,任由我将他紧抱着,他像带着一只树懒一样将我带回了禅院。
劫后余生般将头靠在他肩膀时,我看到血罗刹端坐在菩提树上,似笑非笑注视着我。
那时我全然不知他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藏着些什么。
我只知道,那一天我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和能够令我完全自如行动的四肢。
并且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用人类的肢体拥抱了他人。
我喜欢用自己双手拥抱住素和甄时的感觉。
因为我知道了,每次他用他手掌将我包拢住的时候,究竟是怎样一种体会。
很心安并让人心喜的感觉。
所以回到禅院后,我依旧紧抱着他,像以往他包拢着我时那样,试图在他怀里休息。
那一刻他脸红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脸红的样子,就像一汪平滑如镜的水面突然泛起了一道涟漪,一瞬间,这个素来清冷的高僧突然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十分喜欢他这种不知所措的样子。
褪去了往日平和端庄的清冷,这和尚躲闪微红的脸颊和他闪动的目光,就像故事里那些蛊惑人心的妖孽。
这样想着,便也就这样直白地对他说了出来。
我以为他会喜欢我对他这样的赞美。
但谁知,他听后脸色却突地沉了下来。仿佛空气都随着他情绪的变化一瞬变得冷凝,随后不容抗拒地一把将我拂开,他转身径直离开了禅院。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始终没再见到他的出现。甚至连雷音寺都见不到他。
他似乎消失了。
于是我病了。
因为我以为自己是又一次被他丢弃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会令他这样果断地将我丢弃,我只是坦率对他说出了自己对他的赞美。
像妖一样,难道不好么?
那当初究竟是谁说过众生平等的呢?
带着如此困惑,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再次来到了那片禁忌之地。
说不清为什么,那地方纵使是心知肚明的危险,但对我总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就像最有毒的物种往往最具诱惑,这个完全格格不入于灵山的魔,同素和寅一样让我深感兴趣。
终归是过于年轻。
终归是长久生活在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生活里,让我没来得及拥有更多的警戒心。
银光闪烁的菩提树下,那个血罗刹仿佛笃定我会重新到来一般,笑吟吟朝我张开双手。
他说,“过来,梵天珠,像抱那个和尚一样给我抱一下。”
我没理他。
只兀自在一个安全的距离,绕着他漆黑的身影兜兜转,时不时伸手拈住他被风吹起的猩红的长发。
一次又一次。
它们缠绕在我手指间,像是流动的血,有些诡异却又异常好看。
就像素和甄宝相庄严的脸上偶尔闪现的那一丝丝突兀又妖娆的神采,因着矛盾,所以更为诱人。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不知不觉便上了瘾。
或许因着身体的受困,或许忌惮着素和甄,那魔始终没像第一次那样越雷池半步。
有时候会错觉他同那棵菩提是融为一体的,无论我怎样恣意地在他身旁作乱,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只目光幽幽,兀自看着树下那把在素和甄带来的佛光中一折为二的琴,仿佛终于就此臣服于他囚徒的身份。
然,就在我又一次来到那棵菩提树旁,趁着那个魔安静入睡再一次放大胆子靠近过去,把玩起他被风吹得四散飞扬的红发时,那些原本柔顺的长发突然一紧,在我迅速反应过来想要将它们甩开时,如有生命般缠住了我。
又在我有所行动之前瞬间将我的手松开。与此同时,那个红头发的魔不动声色睁开眼,看着我匆匆后退时警惕的眼神,笑了笑问:“你一次次的在这儿做些什么,梵天珠?有了人身,就以为能惑得住人了么?”
见我不答,他顾自又道:“亦或是有意在等。等着那个不知所踪的大天罗汉在知晓你屡次破坏规矩来这儿涉险之后,究竟会不会有所反应?”
说罢,目光嫣然,他在我仍还咀嚼着他那番话的时候突然闪身,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我身后。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学着我以往的举动,用他手指勾住了我的头发。
正当我一把抽出龙骨剑往他身上刺去的时候,他已闪电般将我头发缠住了我的脖子。
紧跟着扬手一提,轻而易举便将我吊在了树枝上。
我不会被吊死。但会疼,也会因窒息而难受。
不得不奋力挣扎。
混乱中看到血罗刹的脸,那双含着地狱火般的眼睛,时至今日想起来都是清晰无比。
最终,总算在挥着龙骨剑斩断自己头发后,我才得以狼狈脱困。
但刚一落地,我就看到了素和甄。
不知他在那地方看了我有多久,任凭我刚才如何挣扎,他始终没有出手帮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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