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在场所有人中,唯有常雎和烛鼓最体面。烛鼓不提,他是烛龙的儿子,身上有护心鳞片,三界恐怕唯有五帝能伤到他了。但常雎也没受伤,这就很奇怪。
众人士气低落,默默在树林中调息养伤。一片沉重中,姬少虞率先开口:“这一带没有九歌的痕迹。等天亮后,我们再往远处走走。”
姬宁姒在胳膊上撒上灵药,她心疼地看着皮肤上足有手掌长的伤痕,唯余祈祷不要留疤。她听到姬少虞的话,不乐意道:“还往远走?”
姬少虞道:“我们总不能把她丢在这里。”
姬宁姒撇撇嘴,心中讽刺道,姬少虞要当情种,他们可不想陪他丢命。但羲九歌的身份摆在那里,姬宁姒哪里敢说丢下她自己走,只能不接话,用沉默来表态。
姬宁姒不语,其他几人也安安静静的。姬高辛确实对羲九歌有其他想法,他这次留下积极寻找羲九歌,就是为了表现自己对羲九歌的深情。然而,助力再重要,也得有命享。
姬高辛顿了顿,不经意说:“明净神女失踪那个山洞我们来来回回搜查了好几遍,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这里这么多山,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挨个山脉搜索,只会白白耽误时间。不如我们先出去,将这里的情况报告给神官,让曾祖、白帝派精兵过来解决吧。”
烛鼓听到姬宁姒的话,也应和道:“是啊,反正岁考任务是调查失踪原因,我们已经完成了。只要我们出去汇报了结果,然后就能回家了。之后是黄帝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姬宁姒听到回家,心里蠢蠢欲动:“失踪原因找到了?”
“当然。”烛鼓理所应当道,“山洞里有那么多尸骨,失踪的神族肯定是被那些妖物吃掉了。”
其他人脸上都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完成了岁考任务就可以出去了,经历了这三天惊魂,他们现在只想回到宫殿里,舒舒服服沐浴喝茶。姬少虞却皱着眉,提出异议:“我觉得未必是这个原因。当时黎寒光说,那些骨头的年份不会超过一年,最早失踪的人都是十几年前了,若要遇害,怎么可能仅有一年呢?”
烛鼓嗤笑一声,道:“那个魔族说的话,你还真信啊?他又不是亲眼见过,怎么知道骨头是一年前的?”
常雎一直安安静静的,自从黎寒光失踪,她在队伍中就变得格外边缘,没人和她说话也没人保护她,幸好还有姬少虞施以援手,要不然常雎都死了好几次了。常雎沉默了一路,听到这里,忍不住说:“寒光哥哥不会说错的。”
众人没料到角落里传出声音,齐齐转头看向常雎。常雎被众人盯着,肩膀瑟缩,但还是坚持说道:“寒光哥哥的判断从未出错过,他说只有一年,那就一定如此。”
西陵桑扫了常雎一眼,静静收回视线,姬宁姒轻嗤一声,毫不掩饰对魔族的鄙夷。烛鼓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女,说:“你算什么人,你说他没错我们就要信?那我还说黎寒光很可疑呢,当时山道坠落,所有人都往外飞,为什么独独他不动?”
说到这里,姬高辛也忍不住补充:“是啊,而且我明明记得明净神女已经飞出来了,后来又莫名返回去。是不是黎寒光做了什么,把明净神女骗走了?”
姬少虞默然,其实他也看到了。他清楚地记得,羲九歌脱困后,发现黎寒光还被困在里面,义无反顾返回去救他。但姬少虞不愿意相信,他宁愿相信是当时情况太危险,羲九歌没有跑出来。
常雎憋红了脸,但除了翻来覆去说不是这样,再反驳不出第二句话。姬宁姒从眼角乜了眼,阴阳怪气道:“说起来,你也很奇怪。我们所有人都受伤了,为什么你毫发无损?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邪术?”
常雎一听,愤怒道:“我没有!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受伤,但我敢保证,我绝没有用邪门歪道。”
姬宁姒嗤了声:“一个魔族,也敢说保证这两个字。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邪门歪道,我和你待在一起,都担心你的血脏了我的衣服。”
常雎气得红了眼睛,姬少虞沉着脸呵斥:“够了!我们一会还要共同御敌,抓紧时间疗伤,宁姒,你少说两句吧。”
姬宁姒敢当面骂常雎,却不敢违逆姬少虞。姬少虞是玄帝太子,身份上稳稳压着金天王府一头,她若是对姬少虞不敬,光黄帝就饶不了她。姬宁姒扭头转到一边,脸色依然不屑,却没有再说话了。
烛鼓拍拍手,缓慢从地上站起来,说:“精彩,真精彩。既然你们执迷不悟,那你们在这里慢慢陪它们玩吧,我出去交任务了。”
烛鼓说完,根本不管姬少虞等人的反应,转身就走。西陵桑见队伍中又少一员大将,低低问:“他就这样走了?”
“算了。”姬少虞说,“他一直都是如此桀骜,由他去吧,接下来我们自己走。”
其实其他人更想跟着烛鼓一起离开,但碍于家族颜面,他们只能咬着牙继续寻找羲九歌。万一羲九歌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把面子做够,将来白帝就算迁怒也怪不到他们身上去。
东方已逐渐泛起鱼肚白,天快要亮了,众人都抓紧最后的时间调息。没过一会,天边烧起绚烂的朝霞,一轮红日挣脱云层,朝人间洒落万丈金光。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阳光忽然像火一样流像一个方向,沿途树木被轰得一声燎着,鸟雀拍动着翅膀,惊慌飞出山林。姬少虞睁开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那个方向:“是九歌!”
世上火灵力强大到能让阳光化火的人,唯有一个。都不需要辨认方向,姬少虞立刻沿着山林着火的方向奔去,其余几人站起来面面相觑,也赶往前方。
羲九歌将太阳神火引入画中,无需再说,神火通过的那道天门就是真正的生门,羲九歌神力短暂恢复,带着黎寒光、柯凡朝生门奔去。等一出来,羲九歌就失力跪到地上。
黎寒光也捂着胸口,闷闷咳血。他们身边密林环绕,前方空地上放着一块石头,石面雕刻着线条,正是先前出现在山洞里的那幅石画,不知何时被转移到树林里。
透过灰尘,可以看到画中一群怪模怪样的蜘蛛、牛头妖身上烧着火,正在狭长的天梯上乱窜。黎寒光一边咳血,一边拿起尖刀,毫不犹豫在天门上刻了禁锢。
天门被从外面封死,而天梯在空中断裂,那些妖物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只能徒劳地奔袭在天梯上,等待被太阳神火活活烤死,或者坠下天梯摔死。最后,连天梯也被神火引燃,像引火索一样,火焰迅速随着天梯蔓延,画中半边天空都燃烧起来。
黎寒光脸色苍白,眸光漆黑,唯独薄唇被血染成艳色,冷艳中带着煞气。他垂眸看着画中那片修罗场,解惑般道:“原来,从外面看画中世界是这种感觉。”
这种动动手就能左右生死的感觉,果真令人着迷。
羲九歌心道这个人真是又狠心又敏锐,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羲九歌顾不上管画,赶紧低头去看柯凡。柯凡昏睡过去了,幸而除了些许冻伤,并没有其他大碍。
解决了后顾之忧,羲九歌这才感觉到脱力,内外伤口一起叫嚣起来。她最后关头为了逼退妖物,强行调动神火,经脉受到重创。黎寒光更不用说了,他本来就有蚀心蛊,又为羲九歌挡住蜘蛛攻击,肩膀被整个刺穿,内伤外伤一起发作,都不需要装,就一口接一口吐血。
羲九歌回头看黎寒光,他嘴角带血,浑身是伤,衣服破损了好几处,血染重衣。他都这样了,刚才还逞强让她先走,羲九歌心中生出种很陌生的感觉,说出口时,却道:“你这身衣服好难看。”
黎寒光低头,他身上还穿着从小兵身上扒下来的衣服,脱离画卷后,这身衣服也变成纸片,黎寒光轻轻一弹,最外层衣服便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黎寒光问:“现在呢?”
“顺眼多了。”羲九歌说着,才想起来自己也穿着同样的衣服,“我竟然顶着这身丑衣服走了这么久,太丟人了。”
黎寒光深深看着她,认真说:“不,很好看。”
羲九歌心想她现在浑身是血,连站都站不起来,能好看到哪里呢?可是,她听着两边树丛熊熊燃烧,头顶鸟雀盘旋惊鸣,却觉得无比安心。
她头一次没有担心自己的仪态。
树林后传来驳杂的脚步声,姬少虞跑过来,看到羲九歌时悲喜交加:“九歌,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伤成这样?”
羲九歌摇摇头,都没有说话的力气。姬少虞连忙上前扶她,看到她身边的婴儿,神情狠狠一顿:“这是……”
“她的父亲在画中救了我们,托付我们照看她。”羲九歌忍着痛解释道,“我知道神族失踪真相是什么了。”
姬宁姒等人跟过来,看到面前这一幕,都很迟疑:“他们不是被那些长腿妖物所杀吗?”
“不是。”羲九歌指着前方石画,沉眸道,“一切罪魁祸首都是这块石头,它根本不是一件普通石板,而是一副画,里面另成一个小世界。我们之前找到的那个山洞也不是蜘蛛巢穴,而是存放这幅画的祭坛,那些蜘蛛、牛头妖都在守护这幅画。我们查看山洞时不慎掉入画中,在里面我们找到了其他神族,他们中最长的已被画中世界困了一百年。我甚至怀疑,那些白蜘蛛、牛头妖,其实也是失踪之人。只不过听话的神族被留在画卷里当试验品,不听话的被石画主人改造成怪物,为他捕获更多猎物。”
其余人看向前方石头,这个山谷多山多石,他们本来没在意过石头,经羲九歌一说才发现,石板上似乎确实画着什么。
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羲九歌和黎寒光竟然被关到石画里了,难怪他们在外面找翻天都不见人影。
羲九歌解释他们这段时间的经历,姜榆罔光听着就觉得凶险,无比庆幸摔下去的不是他,如果是他,恐怕他就出不来了。姜榆罔无意回头,发现烛鼓也站在后面。姜榆罔惊讶问:“烛鼓,你不是出去了吗?”
“我看到这里着火,回来看看。”烛鼓看着前方,问,“这是怎么回事?”
姜榆罔低声给烛鼓解释:“羲九歌返回山洞救下黎寒光后,发现脚下石头有异。他们检查时不知触动了什么,一起落入画中,刚刚才出来。”
烛鼓缓慢哦了一声,意味不明道:“那还真是命大啊。”
姬少虞听着羲九歌的经历,越听越觉得心中不是滋味。他目光扫过羲九歌身上的伤,扫过旁边的婴孩,又扫过血迹斑斑的黎寒光。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把羲九歌伤成这样,可是这么危险的时刻,竟然不是姬少虞陪在她身边。
姬少虞淡淡说:“九歌急需疗伤,我们先出去找接应的神官吧,秘境里面的事,以后慢慢谈。”
姬少虞这样说,其余人也纷纷应和。常雎赶紧跑过来扶起黎寒光,姬少虞要扶羲九歌起来,羲九歌却推开他的手,摇头说不用。
她伸出手,森林上方的阳光争先恐后向她涌来,很快羲九歌就恢复了力气,自己从地上起身。
姬少虞愣了一下,旋即又温柔笑起来,说:“差点忘了,你的神力无穷无尽。这块石头怎么办?”
“整个挖出来,直接搬走。”羲九歌冷冷看着这块害人不浅的石头,说,“这副画的主人还没有找到,我们留着石画,等他自投罗网。”
姬少虞在羲九歌面前一直百依百顺,她说要挖走,姬少虞就立刻向外传信,让人过来搬运巨石。周围人面面相觑,问:“这就确定了吗?”
羲九歌说:“此事非同小可,已不仅仅是雍天宫岁考了。我已取到人证物证,等之后我会禀报白帝,让白帝决断。”
姬宁姒眉心凝重起来,回头,正好和姬高辛对视。出发前父亲特地说了,这次任务十分重要,是黄帝亲自安排的。他们为了找羲九歌,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山林里浪费了三日,结果羲九歌趁着这段时间,把任务完成了?
岁考成绩都已经是其次了,羲九歌肯定会把证据交给白帝,这么一来,他们回去如何交差?
姬宁姒和姬高辛一起沉默,如果是别人,他们还能威逼利诱,但对方是羲九歌,他们能怎么办?姬宁姒恨得咬牙,不得不忍下这个闷亏。
羲九歌亲眼看到石画被挖起,这才动身离谷。终于能出去了,众人都松了口气,彼此帮忙、提携,一团和气地往外走。
而羲九歌因为有伤,自然是大家关注的中心。许多人过来说帮羲九歌抱孩子,都被羲九歌拒绝了。她抱着柯凡,目光不动声色扫过身边人。
他们离画前和石画主人进行了激烈的斗法,石画和常见法器不同,主人必须守在石头跟前才能改变画中世界。可是羲九歌、黎寒光出来后,立马就遇到了熟人,没有看到任何生面孔。
也就是说,石画主人,就在她这群同学之中。
第40章 主使者
船上,羲九歌坐着窗前,执笔在一张白色信笺上写字。她写到一半,笔锋犹豫下来,她屡次删改,最后微叹口气,将笔放下。
几天前,羲九歌和黎寒光脱离画卷,负伤出谷。等在方壶胜境外的神官听到羲九歌受伤后,十分重视,立刻召集所有人出谷,全速返航。
羲九歌随行带出来的石画作为最重要的证物,被装载在后舱,由重兵把守,随着他们一起返回雍天宫。
今日是回程的第四天,这几天各种灵药、灵宝流水一样送到羲九歌屋里,她经过三天调息,外伤已没有大碍,剩下的内伤需要慢慢调养,不必急于这一时。羲九歌脱离性命危险后,便立即准备密信,向白帝陈述实情。
羲九歌没写客套话,很快就进入正题,详细叙述了她是如何落入石画以及在画中的见闻,但写到出画后,她却拿不准该如何落笔了。
抛开对错不提,这幅画栩栩如生,内部法则完善,画中人虽然被洗脑,但都有独立的言行、想法,和一个真实世界不差什么了。这样强大的法器,已不亚于一方镇界之宝。
羲九歌不知道这么强大的法宝为何会出现在方壶胜境,也不知黄帝打算如何处置这幅画,但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这幅画的主人。
那个人自比天道,拿活人做实验,不服从他的就直接改造成怪物,动辄降下天罚“清洗”画中世界,这样一个狂妄自大、罔顾人命的人,竟然藏在他们身边,不久前可能还关切地给她送过灵药,羲九歌每想到这里,都觉得不寒而栗。
这是西天宫特制的信笺,只有白帝能打开,不出意外的话会比羲九歌先到,里面的信息决不能乱写。羲九歌思来想去,决定去找黎寒光讨论一下。
只有确定了主使者是谁,剩下半封信羲九歌才能写下去。
羲九歌将密信仔细收起,贴身带在身上,往屋外走去。出门时,羲九歌还特意去柯凡的房间看过,她亲眼看到柯凡安稳睡着,才放心出门。
另一间船舱里,黎寒光掩唇咳嗽,三分病装成了十分。姜榆罔、祝英刚刚来过,常雎看到连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外人都来看望黎寒光,她不好意思躲懒,也过来探病。
常雎问:“寒光哥哥,你们在画中遇到了什么,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黎寒光心道要不是常雎,他可能压根不会受伤。黎寒光没有表露,淡淡说:“怪我学艺不精,这些伤不成大碍。”
常雎看着面前冷静平淡的黎寒光,意识到她好像从未听过他抱怨。黎寒光每次受伤,从不提对方有帮手、年龄长、补给多等原因,只说输了就是输了,技不如人,不配找借口。之后他会更努力修炼,上次输在什么地方就特意加强。到如今他才一千余岁,已鲜少败绩,连父亲私底下都感叹,黎寒光真乃可遇不可求的奇才。
黎寒光天资比她出众还比她努力,难怪他们两人越差越远。常雎唏嘘过后,道:“寒光哥哥,你不需要把自己逼这么紧,有时候也要适当放松,张驰结合才是长久之道。”
黎寒光笑笑,并不接话。常雎从来不需为生活担忧,所以能说出张弛有度,可是一个朝不保夕、任何一次疏忽都会导致丢命的人,怎么放松呢?
黎寒光懒得和常雎说这些话,他问:“常雎,我和神女失踪那几天,你们遇到危险了吗?”
说起这个,常雎立刻滔滔不绝起来:“可不是么!我们遇到了一群蜘蛛,还有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寒光哥你是没见那个牛面人,他一拳头砸断了好几棵树,幸好玄帝太子及时来救我,要不然我就要受伤了……”
黎寒光静静倾听,浅笑不语。不,姬少虞并没有救起常雎,常雎确实受伤了,只不过伤势都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要不是他的蚀心蛊突然发作,他们就不会被洪水困住,羲九歌不会耗空神火,说不定后来在天梯上,她就不会受伤。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甜甜蜜蜜将功劳归给姬少虞。黎寒光心中无比讽刺,他再一次下定决心,等回雍天宫后,他马上就找机会,去东海解除蚀心蛊。
常雎完全不知道黎寒光付出了什么,一厢情愿认为是姬少虞救了她,黎寒光无所谓,但他决不允许任何人连累羲九歌受伤。
常雎正喋喋不休说着姬少虞救她的细节,房门突然被敲响。常雎正说到兴头上,她蹦蹦跳跳去开门,看到外面的人时愣了下,脸上的笑凝在唇边。
羲九歌也没料到门内是常雎,她看到常雎通红的双颊、发亮的眼睛、兴冲冲的笑容,细微地顿了一下,笑着问:“听说黎寒光还伤的无法起身,我过意不去,前来探望一二。我打扰你们二位了?”
黎寒光听到羲九歌的声音,身体下意识坐直,随即他想到自銥嬅己还“伤得下不来床”,勉强忍住,说:“是明净神女吗?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