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有羲九歌发话,众人这才陆陆续续散开。刚才在人群中一直没机会,等人群散开后,柯凡才和蓐收家的公子小姐一起上前,给羲九歌行礼:“神女。”
血统越高的神族寿命就越漫长,而血统驳杂的神族,各方面都更接近凡人。十五年过去,羲九歌容貌一如往昔,而柯凡已经从一个婴儿长成少女。她和羲九歌站在一起,已经看不出来谁的年纪更大了。
柯凡是在画中出生的,哪怕柯屹为她换了血,她依然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多病,修炼比普通神族小孩还要吃力。要不是羲九歌喂了她好几颗不死药,恐怕她都未必活得到现在。
羲九歌看到柯凡的脸色,问:“这段时间你身体怎么样了?”
柯凡摇摇头,笑着道:“还是老样子罢了。”
她身体病弱,从小不能大跑大跳,连过于激烈的情绪都不能有,小小年纪就是一副古井无波、心如止水的样子。羲九歌又问了她修炼进度,心中对她的寿命很忧虑,但还是要做出一副乐观样子,说:“比上次强多了。你修炼上有什么问题,尽管来寻我。”
柯凡应是,但心里知道,她哪有问题能问羲九歌呢?三年不见,羲九歌的威压显而易见又强了,高深到柯凡都看不出来她有多强。而柯凡寄人篱下,这些年浪费了不知多少灵药,却连最基础的入门法术都做不好。
柯凡很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蓐家的千金,也知道自己血统低贱,要不是父亲对羲九歌有恩,根本不配生长在钟鸣鼎食的蓐家。
多病和寄居很早就让柯凡成熟起来,她知道养父母对她虽然好,但这种好里存着利用和展示。出门赴宴时所有小姐对她都很客气,仿佛一点都不歧视柯凡的血统,但柯凡知道,她们这样做,只是在讨好她背后的羲九歌罢了。
唯一没有目的对她好的,只有羲九歌。黎寒光或许能算半个,但她长在白帝属神之家,又是个女子,黎寒光为了避嫌,很少单独联络她,每次见面必然有羲九歌陪同。
柯凡更觉得,黎寒光是为了和羲九歌相处,而不是为了见她。
柯凡知道自己和这些人有着云泥之别,但生不出任何攀比之心。她是一只误入雄鹰巢穴的雨燕,生来属于平凡,没什么可强求的。她静静等着自己生命终结,只要死前还能看到他们在青云上矫健飞翔,就已足矣。
蓐收家族的小辈已经习惯羲九歌找柯凡说话,他们也知道羲九歌不喜欢交际,遂识趣地不去打扰。但是今日,羲九歌和柯凡说完之后,蓐收的第二子蓐钺主动上前,拱手道:“明净神女,晚辈有事禀告,可否借一步说话?”
柯凡听到蓐钺的话,素来平淡的表情动了动,脸上似有急切。羲九歌和蓐收还算说过几句话,但对他的儿子完全不熟。蓐钺这样说,应当不会无的放矢,羲九歌答应了他的请求,说道:“好。”
柯凡眼睁睁看着羲九歌和蓐钺朝另一边走去,干着急却无计可施。羲九歌顺着湖岸走远,等离开其他人的听力范畴后,羲九歌问:“你想说什么?”
蓐钺却忽然正容,对着羲九歌长长行礼:“贸然打扰神女,是晚辈失礼。但晚辈有一事,必须禀明神女。”
羲九歌越发好奇了,问:“何事?”
“晚辈心悦柯凡,不敢自专。望神女给晚辈一个机会,允许我与她余生相伴。”
羲九歌着实没料到他竟然说这种事,怔了一下,道:“这种事你应该问她。”
蓐钺苦笑:“她说她只是个普通神族之女,血统低微,寿命短暂,如果和我在一起,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蓐家对她很好,她不想让养父母为难,所以不愿意接受我。”
羲九歌觉得柯凡的担心很有道理,说:“那就算了吧。”
蓐钺却梗着脖子,拱手道:“可是,我心悦她,无关身份和家世。我的父母都很和善,堂叔堂婶也是开明的人,我愿意和父母澄明实情,如果他们不同意,我就一直抗争到他们同意为止。”
羲九歌被绕糊涂了,问:“既然你已经有决断,那来找我做什么?”
蓐钺发现明净神女的逻辑过于简单直接,他不把话说明白,明净神女就不接他的言外之意。蓐钺只能说道:“她父母双亡,神女算是她唯一的长辈。事关婚姻大事,我想禀明神女,征求神女同意。”
羲九歌实在不懂一对男女愿意就在一起,不愿意就不在一起,为什么要圈圈绕绕搞这么麻烦。她说:“这是她自己的事,你和她商谈就好,我没有意见。”
蓐钺微微松了口气,说:“多谢神女认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明明感觉到她对我并非无情,却总是因为一些外在原因拒绝我。她只听神女的话,能不能请神女替我劝劝她?”
等蓐钺走后,柯凡慢慢走到羲九歌身边,叹气说:“他是不是和您说那些事了?真是对不住,拿这种小事来打扰您,让神女见笑了……”
羲九歌摇摇头:“无妨。他说的是真的吗?”
柯凡沉默了好一会,白色花瓣从她们背后飘落,悠悠洒在水面上。柯凡看着漩涡中随波逐流、茫然无力的花瓣,说:“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以我的身份,难道还能嫁给他吗?”
“若是你愿意,为何不能?”
柯凡笑着摇摇头,悠然道:“感情上的事哪有这么简单,仅凭喜欢能有什么用呢。”
这是羲九歌无法理解的话题了,她问:“既然你也喜欢他,为何还要拒绝?如果你担心蓐家挑剔你的身份,我可以让兄长帮你们赐婚。”
柯凡盯着水面,似叹非叹:“不敢劳烦白帝。他是天之骄子,不懂家族的助力有多大,我却不能装作不懂。他是蓐收的儿子,日后会有远大前程,而我,不过一个仰人鼻息的养女,寿命不长,修炼资质不高,血统根本不必说,完全配不上蓐家的门第。他说愿意为我抗争家族,可是他孤身一人,无根无基,拿什么去对抗父母?就算抗争赢了又能怎么样,终究父母才是他最亲的人,等日后他发现父母不再看重他,将家族资源转移到其他兄弟身上,他会不会怨我?其最后相看两生厌,不如保留美好的印象,就让一切停在最初吧。”
羲九歌越听越迷惑,说实在的,她没听懂。羲九歌问:“这是未来的事情,可能根本不会发生,你为什么要顾忌?”
“未得之,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可能是我修为太低,勘不破情之一字吧。”柯凡声音低不可闻,她不愿意再说这些事情,转而问,“这次神女为什么没有和黎质子一道来?”
羲九歌还在想柯凡的话,在画卷中时,柯屹、圣使都为情所困,她费尽千辛万苦将柯凡从画卷中带出,才十五年,新一轮循环又发生在柯凡身上。情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无论身份高低,无论男女老少,每一个人都会为其所扰?
羲九歌想着心事,随意道:“我已许久没见过他了,不清楚他的行踪。”
“是吗?”柯凡不可思议,“质子竟然能忍住不来找神女?”
羲九歌觉得这话很奇怪,挑眉道:“我又没欠他钱,他为什么忍不住?”
柯凡被问得噎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明净神女的聪明强大毋庸置疑,但有些时候,柯凡真的觉得羲九歌还不如小孩子。
七岁稚儿玩过家家,还知道拈酸吃醋呢。柯凡停了停,洒然一笑:“也是,质子眼睛里只有您,神女有什么可担心的。有些事情我做不到,但我总相信,神女和质子可以做到。”
羲九歌听出柯凡话中意味不对。她一直以为,黎寒光对她有意是秘密,为什么连柯凡都知道?
羲九歌用最风轻云淡的语气,漫不经心问:“你听谁说的?”
柯凡笑而不语,这么明显的事情,哪用听人说呢?有些事情,即便嘴上不说,也会从眼睛中跑出来。
柯凡道:“蓐钺的话……神女就当没听过吧。若将来蓐收将军或白帝问起,您只说不知道就是。”
羲九歌本是去看望柯凡顺便找人作证,没想到反被塞了一堆疑惑。她想不通柯凡如何得知她和黎寒光的事,就如她想不通柯凡为何要拒绝蓐钺。
羲九歌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动身回宫。沿路她有意挑人多的地方走,确保许多人都看到她了。她回殿后等了三天,外面风平浪静,似乎没人发现烛鼓失踪。
羲九歌松了口气。时间一天天过去,万神大典即将到达尾声,众神都懈怠起来,宴会不再像开始那样频繁。羲九歌都准备收拾回家的东西了,然而一个清晨,她突然听到外面疯传,烛龙之子烛鼓被发现死于湖中,身上有许多冻伤,似乎是魔界手段。
冻伤,再加魔界,人选立刻锁定在一个人身上。
来自魔界、修寒性功法的神魔议和质子——黎寒光。
第50章 轩辕剑
羲九歌听到烛鼓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心里狠狠一咯噔,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早上。”侍从也是道听途说,连蒙带猜回道,“有人去湖边散心,无意发现湖边有龙鳍,他觉得奇怪,叫人过来查看,谁想竟在水下发现了一条龙,正是烛龙尊神的独子——烛鼓!这个消息把许多大人物都惊动了,烛龙尊神听说后立刻赶去湖边,看到儿子龙身痛不欲生,要不是还有其他尊神在,烛龙恐怕当场就能掀翻地皮。黄帝听闻后十分重视,赶紧派后土将军查明实情。后土将军发现烛鼓心口被什么东西贯穿,身体上中了好几道寒冰法术,有些地方都发黑腐烂了,看起来像是魔族的功法。众人都说,是魔界那个质子杀了烛鼓呢。”
羲九歌越听心越沉,黎寒光明明说他清除了所有痕迹,怎么可能会在尸体上留下魔族功法?而且她控制阵法时看得分明,烛鼓被黎寒光一击毙命,沉入湖底,最近又没有涨潮,岸边怎么会出现龙鳍?
羲九歌心知事情麻烦了,赶紧问:“他现在在何处?”
“还在湖边躺着呢。毕竟在中天界出了这种事,黄帝说要将他风光大葬……”
“我问你黎寒光!”
侍从被羲九歌突然的厉声吓了一跳,讷讷指着门外:“在……在他自己宫殿,应当已经被后土将军看押起来了。”
羲九歌听说黄帝已经派人去找黎寒光,心急如焚,站起来就往外跑。侍从被吓了一跳,慌忙追在后面问:“神女,您头发还没有束好,您要去哪儿?”
羲九歌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黎寒光的住所,这里果然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许多神族闻讯而来,围在门外指指点点。羲九歌想要进去,却被卫兵拦住:“黄帝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羲九歌哪还有心思陪他们浪费,皱着眉道:“我是羲九歌。”
羲九歌的大名在天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卫兵听到后脸色显著软和下来,但依然拦着羲九歌不放:“明净神女恕罪,我等职责所在,不能放您进去。请神女谅解。”
平时羲九歌或许会赞同这些士兵恪尽职守,但此刻无异于火上浇油。羲九歌冷着脸,正打算强闯,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九歌?”
羲九歌回头,发现是姬少虞。姬少虞看到是她,连忙上前说道:“九歌,竟然真的是你。你今日打扮的好生简单,刚才我都不敢认。”
在万神大典这种场合,衣着也是礼仪的一部分。羲九歌穿着一袭白衣,头发披散在身后,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别说那些盛装打扮到头发丝的世族小姐,就是中天界一个跑腿的宫娥都比她富贵。
然而当羲九歌转过身时,就没有人会有这种想法了。如果说容貌也分等级,那羲九歌的长相无疑是最贵的一种。她根本不需要贵重首饰来彰显身份,而是那些东西戴在她身上,才显得贵。
羲九歌已经许久没见过姬少虞了,一来是这十五年她忙着修炼,实在没时间见无关之人,二来她已经和白帝提出退婚,继续用未婚夫的态度见姬少虞不妥,把他当普通朋友也不妥,索性不见。
骤然看到他,羲九歌都怔了怔。但黎寒光还在里面生死不知,羲九歌实在没工夫理会那些微妙,她像是没事人一样,大大方方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为何不允许进出?”
姬少虞朝宫墙后看了眼,说:“好像是曾祖在抓捕凶手。烛鼓的事你应当听说了吧,唉,万神大典竟然发生了这种事,真是令人意外。”
“凶手?”羲九歌皱眉,“为何说他是凶手?”
“我也不清楚。”姬少虞对着守门的卫兵挥挥手,说,“这是明净神女,不得无礼。让开,我带着神女去里面看看。”
守门卫兵相互对视,黄帝明明说了,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但这可是黄帝最看重的曾孙……卫兵最终不敢和少主对抗,抱拳退后:“谨遵太子之命。”
有姬少虞带路,羲九歌终于进入宫殿。常雎和黎寒光是魔界送来的人质,黄帝好颜面,对待战利品非常大方,给他们两人分配了一座占地广阔、有桥有水的宫殿,哪怕被卫兵重重把守也不显得逼仄。羲九歌走向正殿,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修炼,会客,参宴。”
“可有人证?”
黎寒光扫了眼旁边进来的人,平静说:“质女及来往宫人皆可作证。”
“你见过烛鼓吗?”
黎寒光没有停顿,镇定摇头:“没有。”
后土眼含审视,意味不明地打量着黎寒光,问:“那烛鼓身上,为什么会有你的法术?”
黎寒光偏头,疑惑问:“我不懂将军在说什么。将军可有证据,为何说那是我的法术?”
后土轻轻嗤了声,目光中带着讽意:“烛鼓身上的伤口是被寒性法术打的,上面还缠绕着黑色魔气。天界会寒性功法的人不少,可是同时还会魔族功法的,只有你一个。听说常家便是以占卜、巫术立足吧,如今天界只有你和质女懂这些东西,铁证如山,你们还说不知道?”
常雎被这副阵仗吓到了,磕磕巴巴说:“肯定不是寒光哥哥,寒光哥哥和烛鼓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烛鼓的尸体被发现在黎寒光预料之中,但天界直接带着人围住他,就超出黎寒光的计划了。他很确定走前把烛鼓尸体处理的很干净,他怎么可能蠢到在烛鼓身上留下法术痕迹?
多半是有人无意发现了烛鼓的尸体,对方怕惹麻烦上身,所以二次破坏了烛鼓的尸体,想栽赃给黎寒光。偏偏人还真是黎寒光杀的,黎寒光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运气,但他绝不能让栽赃坐实,要不然一旦查下去,黎寒光肯定露馅。
哪怕面对里三层外三层的追兵,黎寒光的头脑依然很冷静,有条不紊说:“听后土将军的描述,这似乎是某种咒符。天界只有我和常雎来自魔界不假,但如果有人拿到常家的咒符,也可以发出魔界法术。常雎,这段时间你有没有遗失咒符,或者有人来请你画符?”
任何人都不能带攻击性法宝进万神大典,连符箓也不行。但符箓是可以现场画的,只要有笔和朱砂就足矣。黎寒光没有画过任何咒符,那只能是从常雎这里流出去的。
黎寒光说完,所有人一起看向常雎。姬少虞像是感觉不到大殿里紧张的氛围,他走到后土身边,点头致意:“后土将军。”
后土看到姬少虞带来了羲九歌,心中很是不满。烛鼓之死非同小可,命案还发生在中天界的地盘上,很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黄帝本来想私下了结此事,但羲九歌来了,以后白帝少不得也要参与进来。
黄帝不会对自己的曾孙怎么样,但免不了责备后土办事不力。后土心里不高兴,但对方是小主子,后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心追问常雎:“质女,这段时间你可曾给过什么人咒符?”
常雎原本慌慌张张替黎寒光说话,但真的轮到常雎作证时,她愣了下,一下子卡住了。常雎抬眸扫了眼站在后土侧方的姬少虞,本能看向黎寒光。
她嘴唇翕动,嗓子像被团棉花堵住,干涩得说不出话来:“我……我……”
常雎什么都没说,但黎寒光刹那间懂了。他就说,他运气怎么会如此差,别人栽赃正好栽到他身上。原来如此。
常雎许久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后土等得不耐烦,皱眉斥道:“到底有没有?”
常雎从未觉得抉择是如此艰难,她将嘴唇咬的快要出血,最后,还是低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黎寒光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
后土自动将这句话理解为否认。常雎不记得给过别人符咒,那天界除了黎寒光,还有谁能留下那样的伤口?后土想到自己刚才竟然被一个魔族牵着走,不由大怒:“你果然在狡辩!这回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黎寒光抬眸,看到姬少虞穿着华贵庄重的玄色太子服饰,得体地站在前方。两人视线对视,彼此的目光都很平静,下面却压抑着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