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扎姆卡特
连他都这样,其他人的状态更不用说。而且那个始作俑者还嫌不过瘾,摸了摸光滑的下颚:“你们觉不觉得太慢?”
一双双眼睛惊恐地睁大,不及反应过来,某人已擅自下了决定:“是太慢了,照这个速度,天黑也到不了目的地——好,全速前进!”
“啊——”
这一次,崩溃的叫声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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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没事吧?”
前来迎接的羽族小队错愕地看着五名男女摇摇晃晃地从一条怪异的毯子上面下来,毫无形象地瘫软在地。其中一个金发青年喘了会儿粗气,咬牙切齿地道:“师父,我们的梁子结大了。”
“我又没恶意。”卷起毯子的银发青年闻言十分委屈,“我还是特地做风毯出来,想给你们一个安全又快活的旅行。”
是惊悚又悲惨的旅行吧!
众人的视线带着腾腾杀气。
“失礼了,我是罗兰·福斯。”罗兰首先振作起来,向为首的队长致歉,帮忙冰宿站稳;接着是自己跳起来的艾德娜;席斯法尔则扶艾露贝尔起身。羽族们客套了几句,带领他们前往祭典现场。
整座小岛翠意盎然,但是树木都不高,显然是为了方便岛民飞翔。远远可见许多忙碌的身影,喧哗的声浪隐隐传来。
恢复精神的冰宿饶有兴趣地打量走在自己前面的羽族,研究这个种族的生理奥秘。鸟类能飞是因为骨骼空心,胸部有龙骨的关系,这些有翼人胸肌并不特别发达,到底是怎么控制平衡的?听说羽族的体重极轻,那么骨头一样了。可是混血羽族又是怎么回事?一半空心?
可惜来的那天没带舅舅的手术刀,不然就可以解剖了。
她在这厢转着可怕的念头,那厢席斯法尔本能地感到一丝寒意,和她拉开距离。帕西斯当然不会被小女孩吓着,冰宿的怨气也不是对着他散发,周围的羽族更没看出这个人是自己的同伴,倒是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除了矮人、兽人,异族大部分是俊男美女。因此一路走来,经过或看热闹的羽族无不身材苗条,面容纤细,发色和眸色从黄到棕不等,耳朵清一色是三丛毛茸茸的羽毛。罗兰观察至此,忍不住吐露疑问:“岛上没有翼人吗?”
队长惊讶地看着他:“您真是博学多闻,没错,我族是翼人的旁支。本来是我们羽族人数比较少,可是千年前的人类大统一战争里,翼人几乎遭到灭族的打击,之后也极少有人生育,所以到现在,只剩下克里莫族长和红羽长老几个。”
红羽……听到这个名字,帕西斯的瞳仁猛地收缩。席斯法尔头一撇:“哼,他们人少也好,成天狗眼看人低,叫我们杂毛。”
“你也好不到哪去,总是回骂他们秃毛。”队长用熟人的口吻说话,竟是认得的,“族长多照顾你,你还不晓得收敛,尽给他惹麻烦。”席斯法尔分辩道:“族长明明也讨厌他们,虽然我不知道原因。”
“那是族长,我现在说的是你,以后不许再骂秃毛了,尤其是今天,听到没?”队长严词教训。顾忌帕西斯的立场,罗兰也干咳一声作为警告。席斯法尔只好不甘不愿地答应。
说话间,一行人不知不觉走下降落的山坡,茂盛的绿色被远山代替,视野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大得惊人的空地,应该就是祭典的会场了。
虽然来来往往的同族多到眼花,帕西斯还是一眼认出远处那个素未谋面的亲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身影衰老,佝偻,与莉拉没半分相象。但是凝神细看,皱纹深刻的脸上,一双宛如祖母绿雕琢的眸子清亮有神,流动着熟悉的神采,是温柔、慈爱、和深深的包容。
一瞬间,爆发的怒气险些冲破帕西斯的自制。
他怎么配!放在两边的手握得死紧,混合着杀意的气息惊动了护卫的羽族:这个男人,怎么配有和她一样的眼神?我要挖出来,狠狠踩在脚底!
“公主!”
形势急转直下的一刻,一个翼人女性冲出来,扑到帕西斯脚下,抓着他的长袍下摆泣不成声,“公主……你还活着!红羽这一千年,没有一天不在惦记您!”
“我认得你。”冰冷而狰狞的话语从上方传来,浇熄她满腔的喜悦。红羽怔怔抬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眸,明明是同样醉人的碧色,却蕴涵着深不见底的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你……”
“那天我在窗下,偷听你和妈妈说话。”帕西斯咧嘴一笑,无比灿烂。红羽震惊地掩住嘴,逸出一声尖叫:“你是帕尔!”
“帕尔?”克里莫颤巍巍地站起来,穿过人们下意识让出的通道,神色激动,“你是帕尔?帕西尔提斯·费尔南迪,我妹妹的孩子?”帕西斯转向他,笑得更加亲切:“是啊,舅舅,初次见面。”
一片哗然,人人错愕地看着这对舅甥。罗兰也心生诧异,不过是对帕西斯的异常,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师父四周飘溢的憎恶氛围。
克里莫惊喜地伸出手,被骤然一变的语气冻住:“别碰我。”
“……”
“别碰我,别用你尊贵的手碰我。”帕西斯不再掩饰,眼中射出不折不扣的凶光,笑容也转为凄厉,“别用你尊贵的手,碰我这个妓.女的小孩!”
仿佛一个霹雳打下来,震得人人变成泥塑木雕。克里莫脸上血色尽失,愣愣地重复:“妓…妓.女?”
“是啊,你很意外?你和这帮胆小鬼夹着尾巴逃跑,把她一个既没有翅膀,也没有力量的弱女子丢弃在人类当中,会发生什么事你料想不到?那我告诉你,她为了养活我,过着每天被人骑,朝秦暮楚的卖笑生活!还在梦里叫着你的名字,期望你去救她!”
“别说了……别说了……”克里莫无力地垂下手,老泪纵横,踉跄着跪下,“是我的错……我不该答应长老们,那么早举行升空仪式。”
对他痛悔的模样毫无感动,帕西斯依旧冷酷地笑道:“哟,你有割舍的觉悟,却没有承受的勇气?我还想好好跟你叙叙旧呢——还有你!”他凶狠地瞪视红羽,“你骂我杂种也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是杂种,但你为什么不带走我妈妈?明明你可以轻易制伏她,或者叫你别的同伴来!”
“当时情况紧急……”
“借口!你根本不关心她,甚至嫌弃她,嫌弃她和人类发生关系,生下我这个没有翅膀的杂种!还有怕惊动附近的人类,暴露你的行踪!”
红羽惶恐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怎么会不关心公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不能暴露行踪,所以没强迫她,可是如果知道她在做什么,我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带她走!”
“说得好听。”帕西斯鄙夷地扬唇。一个翼人看不过去,大声指责:“喂,就算族长和红羽长老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种态度也太过分了!”
帕西斯神态漠然,只当没听到,反而是克里莫怒斥:“住口,修依,不许你这么对帕尔说话!”他对这个外甥愧疚得恨不得掏心挖肺,这帮毫无反省之意的族人却还在旁边纠缠礼仪这种细枝末节。
修依悻悻地撇嘴,小声嘀咕:“妓.女的小孩跩什么。”话音刚落,一股大力推来,打得他倒飞十余丈,鲜血狂喷。众人骇然变色,几个离得近的羽族正要过去相扶,眼前一花,施暴者已一脚踏在修依的脑门上。
“你好高贵吗?”盛怒中,帕西斯及时想起徒弟,没有痛下杀手,俯视狼狈的同族,他秀丽的脸庞绽开最深切的蔑笑,“是,我是妓.女的小孩,我妈妈是妓.女,但你们这些靠着妓.女的丈夫得救,抛弃同伴存活的家伙又是什么?高贵的天空一族?笑死人了!真是一出闹剧!我居然为了报复这样一群人巴巴跑来这里!”语毕,甩手离去。
“帕尔!”克里莫稍稍镇定了一点,叫住他,“告诉我,莉拉是怎么死的。”帕西斯脚步一顿,冷淡的声音飘来:“还能怎么死,在我眼前,被一帮人类砍得坑坑洼洼。我把她埋在雪里,就这么了结。”
翼人族长发出一声崩溃的哽咽,匍匐在地,失声痛哭,用最后的力气喊道,“别走,帕尔!报复我,杀了我吧!你不是为了报复我才回来的吗?”
“回来?天空之岛不欢迎我,我也不把这里当成我的家。”帕西斯停步转身,露出绚烂如朝阳的微笑,吐出的话语却残酷至极,“我不杀你,你就后悔到死吧,看你有什么脸去见妈妈!”
没有人再出声拦他。
一场盛大的空之祭,不欢而散。
第三百八十七章 乱局(三)
“看不出你师父心里埋藏了那么深的恨。”
“我以前也不知道。”
罗兰心下叹息,上次帕西斯在失落神殿昏倒,抱他起来的时候发现他是半翼人,这次也猜出他可能是族长克里莫的亲人,但是没想到帕西斯会真的大闹一场。
羽族是伊维尔伦的友盟,这次空之祭更是重要,事关天空之岛和东城的未来,他本来有意让羽族将军席斯法尔成为下任族长,之前克里莫也露了口风,有同意的意向,就能加强伊维尔伦和羽族的友好关系,这下可能会有变数。
幸好克里莫对侄子有深深的愧疚,罗兰安抚好他,还是能够修复和羽族的关系。只不过克里莫一心想要让帕西斯继承自己的位子,弥补对妹妹的愧疚。对此罗兰不以为然,师父那样随心所欲的性子,还是不要背负任何一个种族和国家的命运。
不过听到帕西斯凄惨的身世,他又没法指责帕西斯,再说他还是徒弟,对师父说不出责怪的话。
由于从小没有父亲,罗兰总是对帕西斯抱着对父亲的憧憬,即使成年了,当年的崇拜因为看清帕西斯的真实性情有所消散,还是割舍不下这份孺慕的情怀。哪怕帕西斯两次令他为难,这次空之祭,那次索伊拉的冰封。事后帕西斯也没有一点表示,就为肖恩一行擦屁股,罗兰这边就完全没想到。
东城城主隐约察觉了,师父有时候很不顾及他的心情和立场,但是帕西斯又确实在帮助他,他都不知道师父到底是在意他这个徒弟,还是不在意。
沉吟了一下,罗兰没有向情人透露自己的心事,冰宿却了然地看着他:
“你师父还是手下留情了,别太责怪他。”
罗兰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叮嘱道:“啊,冰宿,以后对师父还是保持原来的态度,他是个自尊心很高的人,不喜欢被人同情。”
“他不需要同情,我自然不会同情他。”冰宿摇头。
端起盛有清泉的杯子喝了一口,她审视对坐的爱人:“拉克西丝元帅……不,现在是摄政王了,你打算怎么回复?”
“当然是去参加她的登基大典。”罗兰毫不动容,继续摆弄棋子,但冰宿看出他的棋路已经飞到现实层面,心思不在棋盘上了。
阴谋得逞,她心中一笑,继续搭话:“你就不怕被她弄成暗杀,死得连尸体都回不来?”
知道她的居心,罗兰故意“哀怨”地注视她:“冰宿,你舍得我死在拉克西丝造的墓穴里,连灵魂也飞不回来么?”
“最舍不得的是你老婆。”
被刺中这个罩门,东城城主就没话说了,咳了咳,言归正题:“拒绝是不行的,现在违抗王命,我们和中城会彻底决裂,两败俱伤。以拉克西丝的为人,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我可不想在冬天打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仗。相反,有暮贴身保护我,她杀不了我。”
冰宿灵机一动:“对了,你何不让巴哈姆斯扮成你,伺机暗杀她?说实话,这次兵变的时机太突兀了,几乎打乱我们所有的计划,索性你也出奇制胜,趁她没有坐稳王位的时候发难,杜绝后患。”
罗兰心一紧,不着痕迹地打量对座的人。眼神澄澈宁定,毫无阴惨或冷酷的成分——她只是单纯的分析吧,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就像做那些习题一样……
暗暗松了口气,罗兰漫不经心地放下黑子:“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但更加冒险。因为暮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完蛋了。”冰宿一愣:“此话怎讲?”
“我们是共生关系,他活,我活;他死,我死。”
“反过来呢?”话一出口,冰宿在心里懊恼自己刨根问底的习惯。
“一样。不过只要他没事,我就一定不会死。”罗兰眯着眼笑了,仿佛回忆起某个美好的往事。冰宿却紧张得背部被冷汗打湿:“怎么会这样?”
“……”金发青年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一下,举起右手贴上她的脸颊,“是暖的吗?”
“当然是暖的。”
“是啊,好奇怪,我明明早就死了,体温却还在,身体也会成长。”罗兰凝视双手掌心,微微而笑,“我六岁时,那女人…我母亲用匕首刺进我的后背,快要死的时候,暮和我定下共生契约,把一半生命分给我。”
“你母亲……我偷听时就想问了,她有病?”
“你妈妈不也是疯子吗。”罗兰笑嘻嘻地道。冰宿翻了个白眼:“难怪你当初听到这一段时一点也不惊讶。”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
“你还有抬杠的闲情。”冰宿瞪他,“听起来,你在契约里是弱势的一方。”罗兰再次颔首:“嗯,所以我算是半龙人,暮还是老样子。但是我等于暮的破绽,如果我受伤了,衰弱到一定程度,甚至死亡,暮反而会被我连累。”他心下有着深沉的警醒和感激,强大无匹的龙王与他一个小小人类共享生命,他何德何能。
至少也要不辜负这份沉重的感情和这段新生的生命。
只是这次来师父的故居,罗兰担心帕西斯和巴哈姆斯发生摩擦,还是让义父留在了宫里。
“既然如此,你可以让巴哈姆斯试试,他很有成功的可能。”
罗兰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暮的精神很不安定。”
“不安定?”
“嗯,也不是不安定,是有缺陷。”罗兰食指抵着唇,显然在挑选合适的措辞,“以前我就发现,他的思路经常乱掉,无法与人正常沟通。后来听说了他的身世,我才明白:他的精神受过分裂,而且是强制的外力干涉,连人格也被硬拆成八个。好不容易重组后,又因为他和另外七个自己有血海深仇,融合得一点也不彻底,几乎只有力量回来。所以暮经常找不到存在感,想东西也有很多死角。我曾经和他同步过,那种莫名其妙从这个结论跳到那个结论的感觉太怪异了,都快把人逼疯,所以我尽量不想刺激他。”
“简直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嘛。”冰宿叹息:没想到龙也有精神病患。罗兰也叹了口气,不过和她的意义完全不同:“他原本应该非常聪明,都怪他那个变态老爸,把他害成这个样子。”
“我倒认为是因祸得福。黑龙天性凶残,如果不是精神分裂抹杀了这一部分,他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傻乎乎又善良的暮,当初也不会救你。”冰宿客观地道。
“是…这样吗?”罗兰怔了怔,随即垂下眼,用追忆的口吻道,“暮是我的恩人,我的义父,甚至是另一个我,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如果这世上有谁我可以完全信赖,他就是那个人,因为他从六岁就陪着我,了解我所有的经历和阴暗面。也许就是太重要了,已经不能失去。”他言下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冰宿没听出来,咋了咋舌:“你太宠他了,也许他并不需要你如此照顾,龙远比人类强大。何况他是父,你是子,你这样对小孩似的待他,他心里肯定很不舒服。”
“嗯……”罗兰想说他没有把义父当成小孩,但确实没有对巴哈姆斯说清楚。
“上次你去见你师父,他就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就算是为了他的精神安定着想,也让他觉得自己是有用处的吧。”
罗兰在公事上向来立场坚定,私下耳根却软得很,见冰宿说得在情在理,就有点软化:“好吧,我会和他谈谈。”
还谈……冰宿有时候实在很受不了情人说好听点叫周密,说难听点叫龟毛的性子,用膝盖想也知道巴哈姆斯一定会无条件答应,那又何必浪费心力和时间勾通?
咽下数落,她继续思考棋局。但罗兰已经改变主意:让巴哈姆斯去暗杀一个人类有损龙王的自尊,不能这么做,他也需要亲自试探拉克西丝的变化。
这次篡位的行动委实太出人意料,几乎打乱了罗兰全盘的计划,使他感觉再也看不透拉克西丝这个人。尽管调整了心情,这层阴影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