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扎姆卡特
“诺因?”杨阳抬起手,遮挡双眼,光芒并不刺眼,魔导国王储一半身体在阴影中,长长的睫毛闪闪发光。
一时间,杨阳心中百感交集。
在东城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噩梦,连同她自己也变成噩梦的一部分。什么都不想,只执着于复仇,抛下其他,逼迫自己不去深想。
在光芒的照耀下,黑发青年清秀的侧面骄傲一如往昔,紫眸浮着一贯的清冷,垂下凝视她时,似乎荡漾着深不见底的光影。
“我怎么……”半晌,杨阳才反应过来——她为什么回到了中城王宫?
首先,她为什么还活着?
“是维烈带你回来的。”
杨阳惊愕,心底有个长久以来的怀疑涌上来。
诺因走过来,右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温凉细腻的触感让杨阳一个哆嗦,似乎打通了内心的某个通风口,她的鼻子顿时发酸,自己也分辨不出纠结于心的是什么情绪。
“维烈呢?”她顾左言他,别过头,抽泣了一声,拼命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目光回避着不与友人相触,“我有话问他……”
“贝姆特找他商量回去的事宜,放心,我不会让他在你没醒来以前走。”诺因似乎没察觉她的异样,收回手,淡淡地道,“你昏迷三天了,第一晚是他守的,我和你的朋友轮流,现在正好轮到我而已。”听到这里,杨阳心口的大石松动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别过头,轻声道:“谢谢。”
“关我屁事!”诺因破口大骂,这熟悉的口气让杨阳一个激灵,“你道谢的对象不是我,那就跟他们说去,你要对我说的是对不起!还有把答应的东西收回去!”
“我才不要!”这一刻,黑发少女像一只炸毛的猫,整个人转过来,内心微妙的情绪一扫而空,转为他们之间熟悉的模式。
诺因冷笑,这一瞬间,他的气势足以和拉克西丝比肩。
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金色肩章的沉红色元帅服已经洗去那天的血迹,和他整个人的气场无比贴合。
“哼。”黑发青年两耳下垂荡的正是那一对红宝石,瑰丽无比的「真王的荣耀」,“你要莫名其妙逞能是你本事,反正被罗兰·福斯一箭射穿心脏的不是我!”说到这里,紫眸闪过血淋淋的创痛,几乎撕开了用骄傲撑起的冷静和自矜。
杨阳注意到他的左手一直按着腰际的全黑长剑,魔封剧烈震动着,发出急促的嗡鸣,被他粗暴地两下拍过,委委屈屈地安静下来,如同被暴君无情镇压的可怜小孩。
“史列兰……”明白自己的行为不但伤害了对方,还伤害了这个挚友,杨阳顿时内疚起来,不过她死也不会向诺因道歉的,哪怕她心里的确装着满满的歉意。
他有什么立场教训她呢?
“你管他!”诺因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思绪流转,他的表情也恢复风平浪静,“算了,你仇也报了,那是你的权利。但这些日子可能有东城的激进分子潜入王宫,为你的人身安全着想,你还是收着吧。它不用你的精神力发动,你现在的体力也很虚弱,不适合佩戴其他护身法器。你不愿意戴在耳朵上,可以揣兜里。”
他态度一平和,杨阳也软化下来,想起自己惹的滔天祸事,哪怕她不后悔为神官和西芙利村的村民报仇雪恨,但她的暗杀行为会给中城上下造成困扰是事实:“对不起。”这一声是真心实意的。
“不用操心,你是卡萨兰的救世主,轮不到别城说三道四,唯一可惜的也只是没有把罗兰干掉。”诺因挑眉,杨阳真切赞同。
这一次,她没有再抗拒友人递过来的红宝石耳坠,但是到底没有挂回左耳,而是塞进了睡衣的口袋。
诺因端详对方,她还是虚弱地躺在床上,可能因为魔族的恢复力,双眼没有哭过的痕迹,但他还清晰地记得她被维烈带回来的样子,苍白憔悴,宛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花。胸口的衣服少了一块,正是心脏的位置,还有侍女为她换过衣裳,交给他的一封湿透晾干的信。
因为可能有线索,诺因毫不顾忌地看过,明白了前因后果,也明白了是哪个缺心的傻帽让她这么伤心,不惜生命地复仇。
一安静下来,黑发少女就失去了生气,黑眸空洞失神,好像已经永久剥离了与灵魂相连的一部分,带着无法追回的思念和悲伤。
“你也不用这么死样活气,有本事早点康复,爬起来再报一次仇。或者用你死不了的魔族体质,好好活,活得比罗兰·福斯更健康长久,气死那老狐狸。”
“诺因,你能不能别再这么嚣张!”杨阳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撑坐起来,“你知不知道你的态度会很伤人?有的人会一直记在心里,怎么也忘不掉!你知不知道你的目中无人非常讨厌,你脾气差,做人恶劣,一点也不像个王储!你不是想当冒险家吗,那为什么不早点……”
说着说着,杨阳泣不成声,掀起丝绸被褥,整个人缩成一团,轻声哽咽。
这是谎话。
她一点不讨厌这个朋友,他们见面没多久就一见如故,亲密得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的至交,她喜欢他的爱书成痴,喜欢他的畅所欲言,喜欢他的率性妄为,喜欢他的真诚至信,喜欢他高傲又自由,活跃又耀眼的性情,就算偶尔气恼他的颐指气使,霸道任性,互相拌嘴取笑,但他们谁也不会往心里去。
她也知道神官的心结,不能责怪诺因和拉克西丝。诺因只是不知道,而拉克西丝,是真心关爱神官的。
只要活着,这些误会都可以说开啊。
一想到这里,她就不能不深恨罗兰和帕西斯。
听着杨阳的啜泣,诺因确信了,那个白痴在信里没有发觉,但杨阳确实是爱着她的师父,发自内心。
也因此,他更不能原谅某个早早翘辫子的家伙。
“继续骂啊。”诺因故意用嚣张的语气道,“我知道你醒来就想开骂了。”
“你这个王八蛋!”
诺因一副皮厚的样子,反正杨阳闷在被子里,看不见。
但医师关照过,因为生命力严重损耗,杨阳起码要休养半年,不适宜动怒。事实上,若不是魔族体质,她手臂上的生命力转换印记早就要了她的命。
“好了,阳。”隔着被子,黑发青年轻轻环住她,低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没有过错。我去叫维烈过来,还有你那些朋友,聊完你们的事,你再休息一下。其他的事,都不用你考虑。”
黑暗里,她清楚地感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包拢住她的痛苦,耳边是清朗平静的低语,如淅淅沥沥的夜雨,打湿了她的心。
耐心地等到怀里的少女点点头,诺因才解下佩剑,放在她身上,大步走出了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杨阳才探出头,确定友人不在,有几分失望,和更多的不舍,握住被子上的魔封。
(史列兰。)
『杨阳!』魔封早就急得要跳出来,『诺因不让我跟你说话,说你听我哭要烦,我现在不哭了,你怎么样?痛不痛?』
听着他天籁般的嗓音,和毫不矫饰的关心,杨阳的唇角软化下来:(我没事的,诺因这两天教训你了吗?)
『没有,他很忙,和他姑姑商量,叫宫廷法师团找你,走来走去等消息。他只叫我别哭,有时拍拍我,说你不会有事,会找到你。你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和维烈宰相一起照顾你,维烈说不方便,他才让侍女接手,回自己的房间,也没睡好,每天下午都来看你,上午办公。』
(是吗……)
『杨阳,很伤心。』史列兰能感到灵魂的色彩和波动,担心地道。杨阳只是苦笑,这时,传来敲门声,昭霆、耶拉姆、莎莉耶和维烈相继走进来。
“耶拉姆……”见到师兄,杨阳心中一阵剧痛,惭愧和内疚交织。褐发少年神色依旧稳重,只是黄玉色的眸子有着沉沉的阴影,语气透出关怀:“诺因说你还需要多休息,不适合多说话。”
“阳,你不要紧吧?”昭霆关心地问。杨阳点头,莎莉耶瞧见她手里的长剑,兴奋地跳起来:“啊,史列兰,我要和他说话!”
“好,只需要在心里想就行了,他听得见。”杨阳将剑递给她,以复杂的眼神凝视最后走进的人,“维烈。”
魔界宰相在床边坐下,温温柔柔地道:“杨阳,好些了吗?”
“嗯,肖恩和希莉丝呢?”
“他们还在军营,要晚上才能回来。”昭霆一答完,室内陷入压抑的静默,莎莉耶知道自己插不了口,带着新朋友躲到角落,偷偷聊天。
耶拉姆轻声道:“神官大人,还活着吗?”昭霆急道:“拉克西丝陛下告诉我们,神官先生是失踪了,还有艾里队长他们,可是你为什么去杀罗兰城主?难道——难道——”
“你不用为难,刚刚诺因殿下私下对我说,神官大人是索贝克的分.身,西芙利村村民的尸首也找到了,神官大人凶多吉少。”明白诺因提前告知自己的用意,耶拉姆努力用镇定的态度道,“我只希望得到一个确切的,最终的答案。”
杨阳下意识拽住兜里的红宝石耳坠,仿佛要从中汲取勇气,片刻后,断断续续地道:“我去了村子……见到了帕西尔提斯,村子没有人,帕西尔提斯告诉我,神官不是他的双胞胎兄弟,是他用生命炼成术制造的魔法分.身,时限快到了……罗兰城主秘密占领了红石山脉的矿山,被艾瑞克队长的妹妹撞见,神官信上说会送走大家,可是他们居然还是灭口了!还用魔兽做幌子!神官为了救孩子受了重伤,帕西尔提斯和他提前融合,他亲口告诉我,神官已经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静。昭霆嘴唇哆嗦,全身不住发抖。
耶拉姆表情空白。杨阳不敢与他对视,刚刚和诺因谈话时渐渐平息的回忆和情绪又汹涌而出,将她淹没:“……对不起,耶拉姆。”
少年抿了抿唇,半晌才道:“不关你的事。”黑发少女痛苦地合上眼,她很清楚对方的心情,那是决不亚于她的悲伤和悔恨。不,也许比她更深,因为那里是耶拉姆真正的家。
“你有什么打算?”
“和你一样。”
语气宛如被火烤过的针尖,其中蕴含的杀意令杨阳呼吸一窒。沉默片刻,她道:“我杀了星华。”耶拉姆和昭霆睁大眼,震惊地看着她。
“我用基里亚斯杀了她,因为她挡在罗兰·福斯面前。我不怪她,当初是我们送她们去东城的。对她这样的异族而言,东城是唯一的庇护所,罗兰·福斯是她的恩人,她保护他没有错,错的是我,就这样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她还爱我,她不知道我是女的,把我当成一个男性喜欢。我根本不能想象她当时是什么心情,她是死不瞑目。”噩梦般的记忆再次浮现,杨阳苦涩地按住脸,透明的液体沿着脸颊划下。昭霆不忍心地搭着她的肩:“阳……”
“耶拉姆,我恨罗兰·福斯,我绝对会要他付出代价!但是你不能去,你没有我的不死之身,这次暗杀我已经是九死一生,你去肯定就不能活着回来了!我们已经失去神官,不能再失去你了!”
褐发少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蓦地,他站起来,冲出房间。
“耶拉姆!”昭霆踏出一步,又停了下来。杨阳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别让他做傻事!”
“你说得容易!我连跟他说话也不敢!一想到神官先生……我们害他连神官先生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杨阳胸口一痛,挣扎着想下床还是没力气,支着床铺边缘喘息:“昭霆,拜托你了,我刚才忘了说,报仇的方法不仅仅是暗杀,帮助中城,我们也是有和东城一拼的希望。”
昭霆还是犹豫不定。莎莉耶举起已成为好友的魔封剑:“没关系,我去追,史列兰说会用魔法捆住他!”
“啊——”发出一声郁闷的大吼,昭霆紧追而去,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死小鬼”放倒。
杨阳收回担忧的视线,投向维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角落的落地钟流泻出有规律的滴答声,无形中沉淀了沸腾的情感。
杨阳注视和自己十分相似的男子,深吸一口气,道:
“维烈,你为什么救了我?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第四百五十三章 打算
“确定索莱顿是去世了吗?”
“阳的态度很明显,她的性子根本瞒不住事。”
会议室里,魔导国的摄政王和王储相对而立,一样挺拔的站姿和军步,凌厉的眉宇和高贵的气质,以及在任何情况都冷锐坚定的姿态。
拉克西丝迈出两步,凝视墙上深绿的纹章旗,代表王室的狮子和百合图案,深深叹息。
“要哭就哭。”诺因别过头,拒绝和姑姑一起悼念。不为其他,就为他那个所谓的“兄弟”,让他喜欢的女孩流尽了眼泪。
“德修普家族的人流血不流泪,等放光帕西尔提斯和罗兰·福斯的血,我会用他们的血代替我流泪的。”黑发的摄政王冷冷地道。
一瞥间,拉克西丝数落:“你把魔封留在她身边了?哭哭啼啼的小家伙只会让小羊烦心,害她更难过。而且你不会魔法,不佩剑在宫里来回走动也危险。”
诺因冷哼一声:“我的魔法还没差到连一个防护结界都张开不了,而且哪个不开眼的傻瓜敢做无用功?”
这倒是。想到魔族体质的有用之处,即使有更多负面影响,拉克西丝也释怀了,问道:“小羊怎么样?”诺因冷嘲:“被你那个索莱顿同学和罗兰国师联手,伤上加伤,你说呢?”
“那你怎么不陪着她?”
“阳很坚强,她现在最需要的也不是我。”诺因没有露出内心的牵挂和担忧,语气冷硬,“我和史列兰说过了,他不会哭泣惹阳烦心。虽然耶拉姆和昭霆会给她添堵,但金发的小丫头和维烈也都去了,维烈好歹是阳的父亲,不会害她。也可以搞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阳一定会盘问清楚。”
那你也应该多陪伴关怀她,这可是挣表现的好机会。拉克西丝心道,之所以不说出来是顾虑神官和杨阳的关系,在这件事上,她也不打算偏袒任何一个后辈。
看出她的心思,诺因嗤之以鼻:“我跟个死人计较什么,要计较也该是他从棺材里、不,从帕西尔提斯那老家伙体内爬出来,和我来场迟来的决斗。”
拉克西丝叹了口气,为银发青年感到由衷的惋惜,如果他感觉到生命炼成术的时限后,尽快向她和诺因求助,事情未必会弄到这般不可收场,也不至于有如今的情殇。
“对了,你确定你爱上杨阳了吗?”
诺因面无表情地道:“露蒂丝说,恋人间的喜欢是想对一个人好,想永远和她在一起,想保护她,想看到她的笑容,想听她的声音,想把一切快乐的事和她分享,想为她承受一切伤痛。我全部符合,应该是了,除非那丫头漏了什么定义。”
暗叹侄子这回栽了,黑发的摄政王接过心腹递上的玫瑰红茶啜了一口,轻轻放回,在清脆的敲击声中,思绪回到现实层面:“东城的声讨不必理会,反正小羊在我们手上,想怎么说还不是由着我们。北三领的魔潮我会视情况让拉蒙支援,你不用插手。”
“别忘了派圣职者,春季是瘟疫高发的季节。将它们赶回战歌平原后,新的结界我让史列兰张开。”
诺因并不乐观,十年大魔潮在即,去年之所以逃过一劫,可能是寒潮唯一的正面作用,延长了魔兽的冬眠。但是反弹只会更剧烈,有充足的证据证明,魔兽在休眠期间也可以繁衍。以魔导国目前四分五裂的情况,绝对禁不起一场较大的魔潮。培养法师的成本太高,周期太长,由于魔力环境的衰弱,法师的人才也越来越少。
但诺因只能先处理眼前北三领的灾难:“还要提防难民潮对其他各郡的冲击,尽快做好安抚收留工作。”他宰杀魔物的经验比姑姑更丰富,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虽然是昏招,但以罗兰的个性,对部下捅出的篓子也会做最大程度的利用。现在还有帕西尔提斯在,那老疯子实力可观,说不定到前线宰人玩,没人挡得了他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