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挽星霜
梁衔月走到村长家窗户外,还没进门就听见了里面的争吵声。
一个女人洪亮的声音穿透了玻璃窗:“村长你可得给我们评评理,老人走了都前几年,一直都是我和我们家梁何伺候的,他大哥一天都没伺候过,都在一个村里,两个星期来看老人一次,你说他还有良心吗?老人临走前说把老房子留给我们家,这你也是知道的,而且我们有正规手续,都已经过户了!现在梁何大哥想搬进我家名下的老房子住,我绝对不吃这个亏!”
村长连连称是:“你尽心伺候老人,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你说这房子现在是你们俩的,大家也都承认。这不是你大哥家窗户冻裂了吗,这几天就拿棉被堵在窗子上,家里怎么烧煤都不暖和,所以才想着临时搬到老房子住几天。那毕竟是梁何亲大哥,你也不能看着他们一家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坏不是。”
村长嘴里劝说着,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梁何是个哑巴,人虽然老实勤快,但是三十大几还没找到老婆,后来媒人给介绍了个邻村的姑娘,这姑娘身上也有残疾,右手手指缺了两个,干不了重活。梁何相看了之后觉得挺满意,家里的活有他来干就行。姑娘也不嫌弃他是个哑巴,两个人很快就结婚了。
梁何和这姑娘结婚也有快十年,家里的老人岁数大了,身上病痛不断。这梁何上头有个大哥,老人嫌弃梁何不能说话,呆头愣脑的,难免偏心老大,给老大出钱盖了二层小楼,到梁何结婚的时候只象征性的给了一千块钱。
最后到了病倒的时候才发现,老大仗着梁何夫妻俩老实,硬是把老人扔在一边不管不顾,梁何看不下去,自己只好接过照顾老人的担子。两个老人偏心了一辈子,最后发现还是小儿子孝顺,临死的时候总算公平了一把,把家里的老房子和存款全给了梁何。
这下可戳到了老大的肺管子,在村里简直是大闹一场。到处拉人评理,只说家产哪有不分给长子的。
那些和老大关系亲近的,再加上也有不明就里的村民也掺和进来,把这水搅得更浑了,村长那时候可是头疼了一阵子。
最后这件事的落幕倒也有趣。
梁何娶的这个媳妇万翠,也是个踏实肯干的,就是性格和梁何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些唯唯诺诺。遇见人说话都不敢大声,村子里嘴坏的人在背后说他们两口子:一个真哑巴,一个假哑巴,凑成一对俩哑巴。
结果被梁何大哥这么一闹,夫妻俩不如人家伶牙俐齿,反倒被颠倒黑白,没少被人白眼。两个人这火窝在心里,回家以后就齐齐病倒了。万翠躺在炕上直抹眼泪,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不如跳了井的时候,突然就想开了。
丈夫不能争辩,她不能一样不争辩,她不仅要说,还要连着丈夫说不出来的那一份也一起说了!连死都不怕了,还能怕什么?
后来村里人终于发现,梁何媳妇的嗓门大的很咧!梁家老大哭嚎老人不公平的时候,她的声音能硬生生压过梁家老大,她还要讲梁家老大不孝顺老人的事,逢人就要讲。讲梁家老大就在一个村里却两个月才来看老人一次,临走还要把他们给老人买的排骨顺回家。老人刚说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检查,老大媳妇的脚就扭了,下不来炕。
有那和梁家老大关系好的,叫她不要讲自己大哥的坏话。万翠就直愣愣地说:“我有什么不好讲的,他都好意思干的事我不好意思讲?你管得了自己的嘴别管我的嘴,我倒要看看你遇到这种事能不能憋得住。”
梁家老大本来旗开得胜,结果遇到了这么大的变数,最后碰了一鼻子灰。村长倒是挺高兴的,他本来就不太看得上梁家老大的做派,只是碍于身上这个职位只能在里面和稀泥,现在万翠挺直腰板了,他也省心不少。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吧,他嘴上还是得劝万翠收留梁家老大一家,这天气可真的是能冻死人的,屋子没了玻璃,那可不跟冰窖一样冷。
他劝说道:“房子是你的,理本来在你这边,但人家都说了是借住几天,你不同意,眼看着家里的大哥冻伤、冻病袖手旁观,那村里人可要嚼你的舌根子了。”
万翠不服气:“我咽不下这口气!就让他一家白白住了?”
村长说:“你不愿意让他们白住,你就收点东西呗。就跟把房子租出去一样,就是面上别说的那么明白,也别跟外面的人说,否则人家要说你们刻薄的。”
万翠心有意动,她自己心里也知道,要是一直拦着老大不准他住进家里老房子,就算以前老大对不起他家,这个时候也一定会被人在背后说狠心冷血。他家还想在村里过,就不能把名声搞得太差。
家里的煤买的不够,这几天梁何一直跟着人家上山砍树。每次梁何出门他都心惊胆战的,别人冷了饿了哪里不舒服了,可以和旁边的人说,梁何说不出口啊。再要是遇到点什么危险,他连救命都喊不出来。
村长这么一提醒,万翠就想着,叫他们拿木头抵房租,梁何不用再上山了,她心里这气也顺了。反正老房子其实一直都空在那里,他就是不愿意看到老大家事事顺心才一直不同意。
万翠想明白了,谢过村长给他出主意就准备离开。梁衔月不想贸然进去打断两人,就在堂屋里站了一会儿。她认识万翠,她公婆的老房子就在梁衔月家侧后边,老人病重的时候,她和梁何都是搬过来照顾的。
她叫了万翠一声婶子,正准备和村长说起交易集市的事。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人,高喊道:“村长,梁何家的,梁何出事了!”
万翠眼前一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好似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从里到外凉了个彻底。她全身都麻了,差点没晕过去。梁衔月连忙扶了一把:“婶子你冷静点,你晕过去何叔就更没人管了!”
万翠借着梁衔月的手臂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他咽了两三口唾沫,不住得说道:“对、对,我得清醒着。”
村长也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报信的人语气焦急:“这不是大家一起上山砍树吗,去的时候是一起去的,到地方了就散开来各自砍各自的树,看差不多到时间了就吆喝着一起下山。结果今天到村里了才发现,梁何没下来。”
“我们正寻思着去山上找呢。”面对着村长怒瞪的眼睛,报信的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就是怕有人被落下来,最后喊了半个多小时,以为所有人都听到了才下山的。”
“那你不会数人数啊,你不识数吗?”村长敲了一下这人的脑袋。“愣着干嘛,走,赶紧跟我一起上山。”
万翠踉踉跄跄的跟上去:“我也去!”
被留在原地的梁衔月想了想,也抬脚跟了上去。
一群人在了山脚下,争论个不休。
有人觉得梁何只是说不出来话,不是没手没脚,自己下不了山,也不是没长眼睛看不见天色将暗,他兴许就是走的远了点没听到大家的吆喝,觉得事情不对一定会立刻下山的,他们只要在这里稍等片刻,梁何自己就会出现。
更多的人觉得不对劲,梁何为人一向谨慎小心,前几天他们集中下山的时候梁何都是最先跑过来集合的。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出声,为防着出什么事,一向是不离人太远的。眼下他们都下山挺久了,梁何还没回来,恐怕是出事了!
村长大手一挥:“来几个人把家里的灯笼提着,去我家拿一捆蜡烛来,咱们上山找人去!”
当即就有人跳出来拦住村长:“二叔,我们去找人,你这个年纪就别上山了。”
“就是,别等梁何没找着再把你给丢了。”有人在人群里小声嘀咕。
这些人回家拿灯笼和蜡烛的功夫,一个男人突然大叫起来:“万翠你疯了!你咬我干什么?”
万翠头发散乱,声嘶力竭道:“别人都能没注意到,你自己的亲兄弟没下山,你都不肯提醒大伙一声,你是不是记恨我们得了家里的老宅子?!你怎么这么狠心呐!你是想要梁何的命啊!”
梁兴大声反驳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故意把他扔在山上一样,我也是没看见!”他在山上从来不跟梁何一起搭伴砍树,下山也只管自己。从知道梁何丢了开始梁兴就一言不发,生怕大家注意到他。现在看到大家的目光转向他,不由得心虚道,“谁能想到那么大的人就不见了,又不是个孩子还得不错眼的盯着……”
话虽然这么说,但自己的亲兄弟身有残疾,做大哥的一点不关照不说,连下山的时候看一眼弟弟在不在都不肯,这个大哥做的可真失职。
看到大家眼神里隐晦的嫌弃,梁兴忙道:“我也上山帮着找行吧,说不定人没事,就是没听见招呼。”
万翠啐了一口:“不用你去,我自己去找!就当梁何没你这个大哥!”
太阳已经落山好一会儿了,天边的晚霞从烟紫色渐渐染上深蓝,去取蜡烛和灯笼的人也回来了,再过一会儿天就彻底黑了,事不宜迟,必须得赶紧出发才行。
梁衔月从人群后面挤过来:“我家里有户外手电筒,还有电,我已经拿来了。”说着,她打开了手电筒,雪亮的白光照出去老远,映在雪地上一片煌煌,确实比装了蜡烛的灯笼亮的多。
大家脸上都露出喜意:“这个好,这手电筒够亮。那我们这就赶紧上山吧。”
梁衔月抬脚跟上,被错愕的众人拦住了:“你也要上山啊?”
现在天还没完全黑,梁衔月把手电筒的光调到最暗节省电量。她头也不抬的说道:“对呀,我给你们打手电筒。”
“可别闹了,你一个小姑娘。山路多不好走你知道吗?”
梁衔月不肯,她现在的力气不比普通男人小,体力也比往常加强不少,走点山路也不是什么难题。她这次不仅是为了上山救人,还想逐渐展示自己的力量,毕竟她家只有梁康时一个男人,梁康时还没有亲兄弟帮衬,平时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到了末世,难免被人轻视,甚至村里可能会有不怀好意的人打上他家的主意。要是让大家都看到自己不比男人差,有些人打坏主意的时候也会掂量一下。
“山路再难走,还能比从市里走到村里难走?”梁衔月反问道。
这下质疑她的人哑了火。梁衔月家从市里走到村里,这事可掀起了村里好几天的议论。真不知道他们三个是怎么办到的,虽说是半路下车走回来的,那也是十几里路呢,还在外面过了夜。
现在的时间很珍贵,每一分每一秒都耽误不得,村长拍板做决定:“一起去吧,万翠不是也要去吗,你俩互相照应一下。”
万翠拉着梁衔月的胳膊,鼻头微酸:“谢谢你啊,月月。”她家和梁衔月家一向没什么交集,自己和梁衔月连见面的次数都不多,可是梁衔月不仅拿出了手电筒来帮忙找人,还要自己一起上山去,让万翠十分感动。
梁衔月拍着她的手背:“放心吧婶子,何叔一定没事的。”
一行人朝山上走去,这条路他们每天都要来来回回走上好几遍,已经十分熟悉。到了他们今天砍树的地方,这里就已经没有成型的小路,地上全是杂乱的脚印,在这里众人分散开来,三四个人一组,为首的人提着灯笼,其他人在周围寻找。
不过大家只敢往有脚印的地方去,那些看上去洁白无瑕的雪地根本不敢踏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树枝做的拐杖,走到不确定的地方就伸出去探探雪地的松软和厚度。
梁衔月拿着手电筒,旁边跟着的人是最多的。就算调低了亮度,手电筒的光映在雪地上也十分刺眼,所有人都眯着眼睛,看久了雪地甚至觉得眼前发花。
找了能有半个小时,让他们满怀希望的指着某一个轮廓疑似人影的方向是,手电筒一过去总是照亮了石头或者灌木丛,着实让人泄气。很多人都觉得人恐怕是找不到了,要是梁何没出事,这会功夫自己就下山了。要是梁何真的出了事,叫野兽拖走了,或是埋在了茫茫雪地里,他又是个哑巴,村里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总不能挖地三尺,把所有的雪都翻一遍吧?
万翠看出了众人的消极态度,忍不住哀求道:“再找找,那边还没去过,肯定能找到的。”
梁衔月本来抬脚准备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经意间看见雪地上有一些奇怪的痕迹。
她把手电筒转过去:“你们看这是什么?”
地上是一个个长条形的痕迹,首尾连着,中间浅两边深,偶尔会扭转角度,每一个都有六七十厘米长。
“这是啥?”大家凑过去看。
“是树干拖在地上留下来的印儿吧?”有人猜测道。“肯定不是野兽,哪有这种形状的脚印,还是单排的。”
梁衔月疑惑道:“树干拖出来的痕迹,怎么会每隔六七十厘米就停顿一下,而且也不会这么细。”梁衔月看见过村里人拖树,都是一整棵在地上拖着,雪地的摩擦力小,一个人就能拖动一棵树。
她喃喃道:“如果是脚印……”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激动的站起来:“如果有一个人,他的一只脚受伤了,拖在地上走,是不是就会有这种痕迹!”
旁边的人听到了立刻试了一下,假装一只脚受伤不能动,果然那只脚留下的就是这种长条形的痕迹。而且仔细一看,但长条形痕迹的旁边是有一只单独的脚印的。只不过这里到处是人,踩出来的脚印很杂乱,让人一时间忽略了这个单独的脚印。
这可是一个重要的消息。至少让他们知道梁何没有被埋进雪地里,虽然可能受了伤,但是还活着。
万翠更是激动的捂住了嘴,眼里有了喜悦的泪花。
他们顺着这脚印一直走,在一块大石头的背风处找到了已经冻得有点意识不清的梁何。
万翠把手捂热了往梁何的胸口里探,还是热的,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躯干还热,人就肯定能撑到下山。
“找到了!找到了!”旁边的人立刻大喊起来,在这静寂的山林里,这声音十分明显。他们拉长了声音,“哎,上面的,人找到了,都下山吧!”
在其他处找寻的人也有了回应,一瞬间林子里都是长长的吆喝声。
找了一个年轻力壮的人背起了梁何,大家一块急匆匆的朝山下走去。
回到梁何家里,大家立刻把他塞进被窝里,又去烧热水装进热水袋塞到他怀里,又给梁何搓热手脚。
这样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梁何终于有些缓过来了。他嘴里呜呜啊啊的叫着,手上还不住的比划着。
在场的只有万翠一个人看得懂他的比划。她边看边帮梁何解释:“他让树根绊了一跤,摔进雪坑里去了。他爬出来以后,脚也扭了,你们也都下山了。”
万翠说话的时候,梁何突然很是激动的朝着梁衔月看来,手里做了几个动作。
梁衔月环视四周,发现梁何的视线就是在看向自己,应该还没人来得及告诉他是自己发现的地面上拖行的脚印吧,那梁何想和自己说什么呢?
山林上的雪不比平地,深浅不一。生长在山坡上的树下只有不到半米深的雪,砍起树来倒是方便,可是哪出不知名的暗沟里,可能就有几米深的雪。
梁何听见集合下山的吆喝声,手里这棵树还有一小半没有砍断,一时心急,手上发力的时候没注意脚下,被不知道是灌木还是老根拌了一跟头。咕噜噜从坡上滚了下来,好巧不巧那棵已经摇摇欲坠的树也在这时候重重倒了下来,整个坡上的雪都震了震,像波浪一样涌动起来。
梁何一头栽进了一个深深的雪坡里,后面还有密密麻麻的雪跟着砸下来,瞬间就把他整个人埋了起来。
梁何仓皇的想要喊人,可是他只能发出微弱喑哑的“啊啊”声,根本穿不透厚厚的雪层。听着众人的吆喝声越来越远,梁何知道他们是下山了,心里更加绝望。他奋力想要挖开积雪,没动几下就觉得气喘吁吁。
正当他觉得自己今天就要丧生在这片山坡下的时候,梁何想起来了前几天在梁衔月家上次那堂课。
那天正好就讲过被掩埋在雪里应该如何自救。
梁何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他先把头附近的积雪推开,留出呼吸的空间。然后按照梁衔月教的方法判断那个方向才是上,因为人栽进雪里很可能是歪斜的姿势,无法分辨出怎么挖才是离地面最近的路径。
梁何十分庆幸自己听得很认真,他知道自己遇到危险很可能没有办法及时呼救,所以梁衔月讲的很多细节他都仔细听过,而且在脑海里反复回忆甚至演练过。
他根据梁衔月角的方法判断出现在他是一个水平前倾的姿势,所以刚刚他奋力挖开积雪其实只是朝着侧前方前进,根本就不能挖到地面上。
梁何确定了方向,顿时感觉又有了生的希望,他奋力挖开身边坚实的雪,突然感觉呼吸通畅了些。原来是他从雪坑深处爬了上来,到了积雪松软的浅层。
可是这里的雪实在太软了,梁何无处使力,非但没有继续向上,反而向下陷了不少。
“像游泳一样游到雪的表层,划动双手双脚,这种姿势不容易陷下去。”
梁何放松身体,想象着周围的雪都是河里的水,慢慢摆动手臂和双腿,竟然真的感觉到有渐渐向上的趋势。
等到真的呼吸了第一口新鲜空气,他才确认自己活下来了。可是山林里一片死寂,村里人都已经离开,暮色朦胧,梁何只有赶紧下山,才能真正的脱离险境。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脚严重扭伤,根本就走不了几步路。他不敢在这条雪沟附近待,唯恐那里的雪再涌下来把它埋进去,先是顺着众人走出来的那条小路前进的一会,脚实在痛的厉害,而且身上发冷,让他一阵一阵的打冷战。梁何用最后的意志力找到了一块挡风的大石头,依靠着坐下。
也许村里人会发现自己没有下山,折返过来找他。梁何抱着最后的希望靠在石头后面,他自己实在是做不到独自下山了。
他喝了几口保温杯里的热糖水,杯子里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热水,每一口他都喝得无比珍惜。
最后听到耳边传来的人声,他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躺在自己家里温暖的被窝里,热度一点点回复,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