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中鱼
司吉月觉得自己明明还记得第一场比赛,一起在山下吃过的晚饭,输掉比赛那天大家一起看的夕阳……怎么突然就要分开了呢?
想说的话,说不出口的话,她都忘得一干二净。刚刚起了个头,想说些什么的卫承兴此时也安静得出奇,好像不说,就不用面对现实似的。
最先离开的人是桓叶,白鹤山的弟子最近一直在忙着收拾残局,搬运、埋葬同伴的尸体,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桓叶念不出什么离别的诗句,只是从脖子上的一圈狼牙中取出四枚,挨个塞到他们手里,挥挥手,就跑开去帮忙了。
叶姐不会说话,但叶姐爱你们。
然后单安平也随着来叫他的师兄师姐一起离开,临走时,单安平对司吉月和卫承兴认认真真行了两个禅礼,不像从前那样毛毛躁躁,而是异常沉稳地道了声:“保重。”
最后,卫承兴走的时候没说再见,而是对司吉月笑眯眯地说:“小月亮,我很喜欢你。”
“嗯。”司吉月微微动了下嘴角,同样望着天空,忽然遗憾地说:“对不起,我的回答还是从前那样……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爱分给别人了。”
卫承兴扭头对她大大咧咧地笑起来:“小月亮,我也还是那句话: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真情实意的说喜欢我!”
他说完就站起身,不等司吉月诧异地看向他,背朝着司吉月挥挥手,当作告别。
司吉月看着他的背影,卫承兴今天依旧没有穿莲华门传统的黑衣,他穿了件湖蓝色的道袍,看上去带着股潇洒和轻快。卫承兴看起来永远是那么不着调,让人联想起他吊儿郎当的笑。
只是日复一日的练习,婆婆妈妈的唠叨声……让司吉月想起他的名字时,有了些亲切感。即使不再是并肩的同伴了,司吉月也衷心期望卫承兴能走上一条顺风顺水的坦途,这都是他应得的。
司吉月又在外面徘徊了片刻,像是离开碎叶城时一次次在街上走来走去一样,她一直待到李星火来找她。
“我们要走了么,师兄?”司吉月手里拿着一把刚从地上捡到的扇子,抬头问。
“还没有,”李星火抱着胳膊走过来,“等你三师兄回来咱们就走。”
作为身上有两套修为的前玄阴会修士,垄钰城当然也是重点排查对象,但是垄钰城毕竟真实修为已经是渡劫期,李星火也用不着担心白鹤山会对师弟做什么。
白鹤山现在到处都是去世修士留下的法器,主人死了,法器孤零零地丢在哪里自然也无人在意了,就像司吉月手里拿着的这一把扇子一样。
但是这把扇子却不是合欢宗的法器,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纹章——青云派的。司吉月总觉得这把扇子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凡是金属类的法器,或是经过自己眼前的,司吉月都会留心记忆一眼。她回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甚至连呼吸都微微一顿。
司吉月想起来了,这把扇子的主人是个天分并不怎么突出的中年修士。
几个月以前,登上飞舟的时候她曾随手帮过他一把,将那个修士连同这把铁扇一起扔上了飞舟,若不是她这一举,这名中年修士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踏入仙域一步。
司吉月注视着扇子,怔怔地出神,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日的举动究竟是对是错。命运无常,要是没有她的多管闲事,这个中年修士就会无缘仙途,当然也不会死在魔修制造的这场内患里。
她迟缓地用手在地上挖出一个小小的土坑,然后把扇子埋进土坑,又刨了两把土,盖住扇子。
司吉月低着脑袋,感觉头疼欲裂,她一会儿想起垄轼瑾狰狞地说:“他们全都该死!”一会儿又想起长昼高高在上地说要让整个修仙界“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李星火察觉到她有点不对劲,胡乱揉了两把师妹的小脑袋瓜,不动声色地问:“小孩儿,怎么了?”
司吉月眼里含着泪光,仰起头看着他,问:“师兄……修仙界也并非那么无药可救,对吧?”
李星火认真思考片刻,才又摸了两下司吉月的脑袋,确认地告诉她:“……没错。”
垄钰城这时候也按照李星火传讯符上所说,找到了他们,他来,不仅带着这段时间的所有行李,还带来了五宗掌门商讨之下定下的结论:
“捉拿仙门叛徒裴倨,生死不论!”
这道命令不仅仅是下发给白鹤山所有修士,更是下发给五宗所有天罚者的任务,裴倨还有长昼,一下子就成了整个修仙界赏金最高的两个人物。
玄阴会从前也杀人,夺取凡人寿元,但是五宗也不会过分追究玄阴会做的一系列事,因为麻烦。可是这一次,伤亡的修士实在太多,这些修士原本都会成为各宗的中坚力量,现在却都殒身在了这里。
针不刺到自己身上,人就不会觉得痛,这是千塔山之乱三百年以来,仙域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伤痛。
司吉月对这个结果本来就有预料,然而此时此刻从师兄口中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用手用力地蒙上自己眼睛。尽管如此,眼泪依旧从缝隙里溢出来。
司吉月肩膀颤抖着哭泣,但是却沉默无声。
这是司吉月人生中最盛大的一场惨败,她不仅失去了唾手可得的胜利,也失去了裴倨。只是这些痛苦,令人难过的事,跟失去生命的那些修士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司吉月依旧能看见天日,也看见阳光照耀。她掩面哭泣,埋在手中的,是哭得乱七八糟的一张脸,还有留有伤疤的一颗心。她依旧能够对人欢笑,露出那副惹人喜爱至极的笑脸,但是司吉月自己也清楚,有什么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
司吉月抹着眼泪站起来,看上去依旧是一副垂头丧气的小模样。
“不要哭,把头抬起来!”李星火往司吉月背上使劲拍了一下,司吉月被拍得连掉眼泪都忘了,甚至因为惯性,一脸茫然地走出去两步,李星火看着她鼻头微红的脸,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说:“人的锐气就是靠磨出来的,磨着他人的,增长自己的,明白吗?人生就是这么操蛋的东西!”
他双手放在司吉月肩上,将她肩膀用力板直,语气忽然柔和下来,说:“所以你要昂首挺胸地继续走下去,知道吗?”
第72章 走剧情
五宗修士想要离开白鹤山, 一般选择的都是乘坐飞舟,但是因为李星火被禁止登入飞舟,三人就只能选择御剑飞回去。
偏偏白鹤山这段时间是滩没有任何灵力的不毛之地, 他们必须步行走出白鹤山一定的边界之后,才有机会御剑飞行。
尽管已经努力打起精神,司吉月依旧是稍显失落的样子。
垄钰城是个木头一样的性子, 向来不爱说话,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同行过程中,沉默地照料好所有事,垄钰城总是能在司吉月喋喋不休说到口渴之前递给她一个希罗果, 在李星火发火之前, 把拌嘴的两人拉开……
其实垄钰城和李星火都能看得出来,司吉月表现得太正常了,亦或者说, 她在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和平时别无二样。
李星火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司吉月,罕见地有些束手无策。
走着走着,司吉月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隔着很远的距离,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那人背后的卷轴实在太过好认——是李七庄。
李七庄自从五宗大比结束以后,就按照裴倨所说的方向走,这段日子里走走停停, 一边赶路,一边记录沿途的景色, 白鹤山虽然灵气消失了,风景却一如往常。
尽管如此, 差不多时刻出发的李七庄依旧比李星火他们快了几段路。
司吉月跑过去对她打招呼,李星火倒是看着李七庄有些面熟的长相,微微眯了下眼睛。
李七庄本来还淡定地跟司吉月叙旧,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在李星火脸上时,她一怔,随即有些意外,李七庄犹豫再三,试探地问:“敢问仙君道号?”
“李星火。”他也仔细端详这短发姑娘几眼,越看对心里的猜测就越确信起来。
司吉月站在垄钰城旁边,抬着头悄悄问垄钰城:“三师兄,大师兄跟李七庄以前认识吗?”
光看外貌其实不是很像,但是垄钰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如出一辙的骨相,压低声音对师妹说:“我觉得,可能是大师兄的私生女……”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李星火狠狠瞪了一眼。
垄钰城和司吉月唯唯诺诺地安静下来。
片刻后,司吉月:“……真的吗?”
李星火咬着后槽牙,又飞过来一个眼刀。
“老祖宗。”李七庄忽然说出了一个让司吉月大为震撼的称呼,司吉月和垄钰城的脑袋齐刷刷转向李星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李星火一手扶着刀柄,另一手摩挲下巴,问:“李应庆是你什么人?父亲?”
“不是的,李应庆是我祖父。”李七庄两手合在一起,对李星火行了个礼,司吉月看到她中指一侧有着厚厚的茧。
“奥,”李星火看上去也有些感慨,“当年那个小胖子都当祖父了……”
司吉月听了会儿两人有一茬没一茬的叙旧,还是忍不住好奇,对李七庄问:“李七庄,你们没有见过吧……你怎么认出师兄的啊?”
李七庄欲言又止片刻,最后也没说明白,只是笑笑,含糊道:“等老祖宗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星火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
聊着聊着,四人就决定一起回青云派。李星火听李七庄说完这几年的经历,沉思片刻后,道:“你拜入青云派吧,我认识一个同样以画入道的老头,他已是合体期,不过就是长期闭关,你可以在青云派拜他为师。”
四个人一边聊一边继续往前走,身影渐渐隐入丛山当中,只有声音在路上若隐若现:
“多谢老祖宗,只是我要怎么介绍……?”
“对了,千万别和他说你是我介绍来的。”
“……为何?”
“因为我和他有仇,你要是说出我的名字,他就不一定会收你了。”
“……奥,我明白了。”
四人花三天走出白鹤山,到了白鹤山的界限以外,就御剑一日千里地向着青云派所在的方位赶路。
他们经过问心山谷,从深黑悬崖间飞驰而过,在仙域的最东面望见海上开阔明亮的早晨,彼时和煦的海风正由北方吹来。
李七庄拒绝了沈灼洲邀请她暂时留宿的好意,风风火火地按照李星火给出的指示,前去拜见那位以画入道的老前辈。
这几天相处下来,李七庄已经对这位老祖宗的不靠谱程度有了新的认识,果然靠人不如靠己,李七庄默默叹一口气,挥手告别他们。
司吉月微微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李七庄一点都不累似的背影,李七庄虽然修为是四个人当中最低,但是在奔波在路上的几天里,李七庄走得却往往能快他们一截,让司吉月大为震撼。
李星火也摇摇头,咂舌道:“年轻人体力就是好啊。”
语罢,他转身就忘自己房间走,打算先回去补一觉。
倒是垄钰城抿抿唇,心思细腻地说:“这也证明李道友这几年孤身一人在外,过得其实并不算轻松……”
司吉月听完后才想到这一层,她原本弯起的嘴角也低下来,点点脑袋。她很快抬头看向三师兄,默默地想,虽然三师兄平时看上去很是严肃,不好接近,但是其实他才是整个舟锡山上最心软的人啊。
司吉月静立片刻,随后就被沈灼洲带着笑意的呼唤声吸引走了注意力。
此时此刻没有别人在场,司吉月终于忍不住像一阵风一样扑向沈灼洲。沈灼洲差点被司吉月撞到在地上,仍笑着捂住她的脑袋。
“师父!”司吉月脸上完全不见前几天的失落,除了头发稍微长长一些以外,好似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司吉月埋首在师父怀里蹭了蹭,什么事都没有跟沈灼洲说,她不想将这些外面的烦心事带回来,也不想让沈灼洲为自己担心,因为沈灼洲在司吉月眼中,依旧是那个让人安心,却又有着一副窝囊性子的师父。
要是把这么多沉甸甸的烦心事告诉他,司吉月不在乎沈灼洲能不能帮自己解决麻烦,但是司吉月害怕师父会因为担心自己,睡不着觉。
舟锡山当然还是那个舟锡山,沈灼洲依旧还是沈灼洲。山上的岁月好似静止一样,让司吉月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这样最好了,司吉月想,一成不变的日子,重要的人在身边……这样的一切,都是自己奢望却又失去的东西。
司吉月脸上咧着大大的、灿烂的笑容,但是沈灼洲却一眼看出了她眼神里隐藏起来的失落,他轻轻摸了摸小徒弟乱糟糟的头发,什么都没有多说,眼角下的泪痣随着笑微微晃动。
他哄小孩一样,从怀里变出尚且带着热气的烤肉,递给司吉月,让她放开吃。
这是沈灼洲根据李星火传回来的传讯符,掐着时间,在他们回来前一柱香的时间里刚刚烤好的。
垄钰城进屋收拾好东西以后,才绷着脸走出来,他一回来,就扑通一声跪在沈灼洲面前,把沈灼洲本人和一旁忙着吃东西的司吉月吓了一跳。
垄钰城即使是跪着,也比坐着的两人高出一截,沈灼洲想摸摸垄钰城的脑袋都得往上使劲抬手,于是他放弃了,温和地看着他问:“钰城啊,发生什么事了?”
“师父,这次白鹤山一事,和我关系颇深,都怪我太过犹豫,才会让小瑾……垄轼瑾做出这种事……”
刚在自己房间换完衣服,悠哉悠哉走出来的李星火听见这话,走到沈灼洲面前,看看跪在地上的师弟,又看看一脸心软和心疼的沈灼洲,冷哼一声,“这次要不是我去得巧,他和这丫头都走不了,是该好好骂一骂!”
他话说得越多,垄钰城脸上的惭愧就越深,虽然身躯庞大,却像只做错了事的大狗熊一样垂着脑袋。
沈灼洲拍拍垄钰城的肩膀,温声道:“钰城,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这件事的起因本就不在你……命者,其无可避也。你不要过于自责。”
垄钰城仍旧没有起来,沈灼洲便抬起头,看了一眼抱着手臂的大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