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中鱼
周围一圈丫鬟和老妈子都站成一圈,对地上的小主子好言相劝:“小姐,地上凉,您先起来吧……”
司吉月扒在墙边,只露出半个脑袋,她认出来了,这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是陆文山家的庶女,在姑娘中排行老大,前几天下雨的时候,司吉月还看到她不顾贴身丫鬟劝阻,挽着裤腿踩水花,胖乎乎的小脚丫白得像一截藕。
司吉月目光又移上去,旁边站的那个面目含忧的姨娘应该就是她的生母。她接了周围仆从的话,对女儿半是劝导,半是威胁道:“起来!你不裹脚,将来怎么找个好人家?娘没本事,你又是庶女……”
小女孩只顾哭,什么也不听,于是赵姨娘狠了狠心,一闭眼,对身边的嬷嬷道:“算了!就在这儿裹吧!”
嬷嬷恭敬地点了点头,二话没说,拿出一块儿三寸髋,八尺长的白布,按住小女孩的脚就要动手。
司吉月这才看见小女孩的那一双脚,一只脚包着白布,形状古怪,一点不见从前的漂亮模样,就在她愣神的片刻,嬷嬷已经动手了,她一手拿着小女孩的左脚前掌,另一手抓住脚后跟,两手同时用力往中间挤,小女孩身后还有粗实丫鬟抱紧她的肩膀,让她不能乱动。
“娘!娘!我疼!”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过来。
那声音哭得司吉月头皮一紧,下意识跟着咬紧了牙关,心里莫名地又急又气,她动作麻利地跳下去,想要制止她们的行为。
“住手!”没等司吉月跑过去,一声喝止声就清厉地传到众人耳朵里,司吉月扭头看过去,发现是安柏慧。
她没有穿什么华丽的衣袍,身上的衣服还是睡觉时的里衣,身边只跟了两个贴身丫鬟。但是毕竟是掌管整个后院的王妃,赵姨娘怔愣惶恐过后,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
下人们也松了手,把小主子放在铺了一层羊绒被的地上。
司吉月立马重新躲了回去。
安柏慧把地上的孩子打横抱进自己怀里,向着赵姨娘厉声问道:“我不是说了不许给兰姐儿裹脚?!是谁又动了心思?!”
她眉眼素丽,眼神里却带着一股直冲冲的怒火,赵姨娘诺诺两声,不敢直视安柏慧的脸。
司吉月在安柏慧脸上又看到了那股熟悉的厌恶和愤怒。
虽然气极,安柏慧倒也没把火气撒在赵姨娘身上,只是声音冷冷地让她闭门反思一个月,然后抱着怀里的孩子就急匆匆地离开。
司吉月注意到安柏慧甚至一边走,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身边人去请大夫。司吉月摸出自己怀里的乾坤袋,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后,又抬头看向赵姨娘。
赵姨娘失魂落魄地看着王妃离开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有失落,也有后悔,更多的则是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好一会儿之后,她在身边人的劝说下回房。
司吉月看到赵姨娘也有一双三寸金莲,她走起路来身子不稳,摇摇曳曳,像一支风中摇摆的花束,也像蹦蹦跳跳的麻雀,正要走回自己的金笼。
***
安柏慧住在哪个院子里司吉月也很清楚,她站在窗边犹豫片刻,虽然看到小女孩在里面,还是没有进去,因为没有合适的身份和理由。
安柏慧让大夫拆了兰姐儿脚上的裹脚布和线,司吉月听到那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偎在安柏慧怀里一声声地喊着“娘”,被绑过的那只小脚已经变了形,在灯火下颤抖个不停。
司吉月的眉头也跟着蹙紧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安柏慧身边的侍女才提着灯笼送大夫离开,兰姐儿也在安柏慧摇晃的怀抱里睡着了。
安柏慧把怀里的孩子放到床上,拉上厚重帘帐以后,才看向床边,说:“请您出来吧。”
司吉月神经绷紧,看看周围,没有别人,在安柏慧第二次叫她的时候,司吉月才有些尴尬地走进去。
她站在门口跟里面的安柏慧对视片刻,见安柏慧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干脆走近一些,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罚站。
还是安柏慧无奈地笑了一下,主动请司吉月坐下。
安柏慧眸色很平静,对司吉月问道:“尊者就是和李星火一起从仙域中来的仙使吧?不知您能否告知,如此大费周折地进入王府是所为何事?”
眼看身份被拆穿,司吉月不擅长跟人打机锋,而且她直觉安柏慧是个好人,于是把心一横,干脆问道:“白荷教跟你们有关系吗?”
安柏慧望着她那双灼灼的乌黑双眸,没有回答,转过头,亲自剪了一下灯花。
司吉月不知道知难而退,依旧直愣愣地盯着她。
安柏慧垂眸道:“如果我说有关系,尊者打算如何是好呢?”
司吉月抿了抿唇,又问:“宫里那个细作也是你们的人对吧?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安柏慧只是用清凌凌的一双眼看着她,灯光下,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无从开口。
气氛一时之间冷下来,司吉月没办法,她实在对安柏慧这个人讨厌不起来,所以移开目光,结结巴巴地换了个话题:“她……兰姐儿没事了吗?”
安柏慧动了,她掀开床帘,示意司吉月来看。
司吉月看到小女孩脸上仍有泪痕,蜷缩着入睡,她终于想起自己来这一趟为的是什么,从怀里翻出一颗辟谷丹,交给安柏慧,说:“等她醒了以后,让她吃下去吧。”
安柏慧有些意外,道谢以后让人收了起来。
两人之间的氛围松弛了一些,司吉月看着小姑娘变形的脚,抿了抿唇,抬头看着安柏慧,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什么是‘裹脚’?赵姨娘为什么要给她裹脚?”
安柏慧看着她清澈的眼神,慢慢解释给她听:“裹脚就是把足骨折起来,为了让足骨摔碎,变成畸形,有的人家还会把女儿抱上桌子,然后抽打女儿,让她疼极了乱跑,一跑就摔下来,摔完以后还要把五个脚趾捏拢,用裹脚布一圈圈缠上去,再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上,过上几年脚就变形了……”
安柏慧越说,脸色就变得愈发冰冷麻木,倒是司吉月眉头越皱越深,甚至感觉自己的脚也在隐隐作痛。
她脸上的神情困惑,跟第一次听学堂里孩子们说,他们的项链是用月族骨制作时一样,司吉月张了张嘴,“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她好像真的在向人寻求一个答案,安柏慧注视着她乌黑的眼眸,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为了权力,为了控制,为了维护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摇曳的灯光之下,司吉月好像看到安柏慧眼眸深处燃烧着一簇怫郁的火。
第83章 走剧情
司吉月神情惶惑, 仿佛快要触摸到摇摇欲坠的事实。
一阵沉默之后,司吉月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只是猜测罢了,但是刚刚您也没否认不是吗?”安柏慧稍微放松下来。
司吉月皱了皱鼻子, 暗暗懊恼,很快又支棱起脑袋,追问:“白荷教究竟什么来历, 你们要干什么?”
她问出这话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原本也没指望安柏慧会认真回答她,但是安柏慧沉默片刻之后,居然真的回答了她的问题:“皇上给您的说法……肯定是‘白荷教暗地里一直在谋划光复前朝的事’吧……?其实白荷教没有这个打算。”
司吉月眨了眨乌黑的眼珠,思索着她这话里究竟有几分是真, 又有几分是假。
她想起在安府见到的一系列古怪之处, 安家父母和安柏慧毫无相似之处的外貌,又联想起白荷教与前朝的联系……说是安家跟白荷教有关系的证据也称不上,就是隐隐有股违和感。
司吉月脑中灵光一闪, 忽然支棱起脑袋问:“你不姓安……对吧?”
“……嗯,因为我是前朝最后一支血脉,”安柏慧脸上神情复杂,更多的还是一股淡淡的悲哀, “只要我还活着,李家就不会真正放心。”
司吉月猜对了,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简直就是一团乱麻。
两人同时沉默片刻,安柏慧再次开口:“所以, 尊者您还有……李星火,究竟想要在摄政王府里找什么?”
司吉月注意到她说起“李星火”这三个字时, 眼神里闪过厌恶,让人无法忽视。
“不干什么,就是……来体验一下而已。”司吉月越说声音越小,小心翼翼询问:“……你好像很讨厌我师兄?为什么?”
“如果不是他,前朝不会如此快速地覆灭,修仙者——”安柏慧话没有说完,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尽管表情依旧平淡,眉眼间却掩盖了点淡薄的恨意和愤怒。
“怎么可能……”司吉月下意识反驳,“师兄不会做这种事的……”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都没信心继续说下去了,毕竟李星火那副护犊子的臭脾气,司吉月也清楚。
安柏慧听到她说的话以后,又是一阵沉默,话不投机,司吉月默默做好了被她赶出去的心理准备。
在这种静谧的氛围中,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仿佛也能被听到。
“砰!”
昏暗的灯火下,安柏慧忽然在司吉月面前跪了下去,她跪的力道极重,膝骨与青石砖碰撞在一起,发出脆如铜音的声响。
司吉月吓了一跳,连忙跳开,有些炸毛地看着安柏慧。
安柏慧目光依旧直直地注视着司吉月,她神情沉静,却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安柏慧对司吉月郑重说道:“我知道您和李星火是仙域的修行者,李星火和李家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但是能否看在这孩子、看在大梁千千万万个姑娘的份上,请尊者不要插手大梁的事。”
“……”司吉月的目光从兰姐儿身上收回来,想拉安柏慧起来,但是她始终不肯,两眼定定地注视着司吉月。
司吉月手足无措,败下阵来,“……好好好,我向你保证!我和师兄不会插手,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
得到她的保证以后,安柏慧这时才站起身,司吉月始终看着她的脸,抿了抿唇,问:“你做的这些事,真的值得吗?”
安柏慧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兀地笑了:“您什么都不懂啊……”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的月亮,半是玩笑半是自嘲地说:“说是‘体验’,您其实也只是图个乐罢了,虽然您也是女子身,即使被当作‘物品’辗转相送,您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波动吧?”
安柏慧直视着司吉月的眼睛,“因为您知道这些人其实不能把您怎么样,修仙者看向凡人的目光里难免带着俯视,你们看待我们,恐怕与看待蝼蚁没有什么区别吧。”
司吉月下意识想要摇头否认,可还没等她说出话,安柏慧的目光就再次追了过来,她那双眼睛好似会说话,脸上带着笑意,说:“因为您心里再清楚不过,这种肮脏、混乱、黑暗得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生,只要自己想,便可以随时脱离出去……但是我们不可以,对大梁的女子而言,这不是泥潭,是深渊。”
司吉月像是被刺痛了似的向后缩了一下,嘴里刚刚要说的话也咽了下去,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无措得像一只被海浪扔上岸的小螃蟹。
看着司吉月那张茫然委屈,和兰姐儿有着几分神似的脸,安柏慧沉默片刻,还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司吉月的脑袋。司吉月像是触电一样弹开,然后因为自己的动作愣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有……有人来了……我先走了!”
她逃也似的冲出门外,跑到安柏慧院里的槐树树枝上,捂住自己激烈跳动到有些疼痛的心脏,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安柏慧的那一番话给她的震撼极大,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司吉月沉默了许久,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整个仙域、还有身边的所有人,安柏慧的话一遍遍在脑海里响起,司吉月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骨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坚硬,以至于顶得她有些疼。
司吉月余光里看到陆文山带着点醉意走进安柏慧的房间,也模模糊糊地听到两人关于兰姐儿裹脚的事,发出的剧烈争执声。但是因为已经做出了承诺,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再多听,司吉月稍微用了点灵力,跃上屋脊,往远处走。
片刻之后,她回到自己作为‘司姨娘’的小院里。
一推门就遥遥看到床上熟睡的自己,司吉月有些意外,走近一看才意识到是幻术。
小修士从房顶跳下来,对她拱手行礼。
“白鹤山的幻术果真厉害。”司吉月由衷称赞,“那孩子呢?”
小修士嘴角弯起又强装严肃地放平,“已经送回来了……我已经对这位姑娘用过清除记忆的法术,尊者放心,她不会记得今天的事。”
司吉月打开窗户,探头看看熟睡的小丫鬟,点了点头。
随后小修士又回了原来位置继续“监视”司吉月,司吉月也装作一无所知。门派之间的纠葛不管有多深,落在互不相识的两个人身上又能有多大的恨?相互配合配合交差得了。
既然已经被安柏慧识破了身份,也就没有继续演戏的必要,司吉月想起李星火交代的话,便御剑出了摄政王府,去远离盛京的郊外去找乾坤袋。
司吉月很快站立在群山环绕的一块平原当中,天空下起毛毛细雨,四周寂静,让她想起了舟锡山上的那场小雪。
这里灵气远不及仙域充沛,因而每一丝灵力的使用都要慎重,司吉月熟练地捏出手决,散发着淡淡金色的元神就从丹田处慢慢浮出,因为只是元婴期,所以司吉月的元神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背着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修士的肉身和元神是可以分离的,甚至可以将元神分散成千千万万缕分神,越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对元神的运用就越灵活。
现在明明是在陆地上,司吉月却听到了船只轻轻的吱轧声和海浪轻拍船首的声音。可是周围没有船只擦身,也没有鸟飞过,一切静止,只有始终动荡的风声和浮云在移动,司吉月怔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她感受到的海洋其实是灵气的海。
想起还有正事没做,司吉月回过神,以自己的肉身作为锚点,疯狂吸收游动的灵气,同时竭尽全力地扩散自己的元神,向着四面八方不同的方位搜查。
她从前只在书上读过这种元神的运用方式,还有人手把手教过她,因此只能磕磕碰碰地摸索,至于吸收灵气的方式,也是模仿长昼身体周围的灵力运行方式。
司吉月心里其实是有些介怀的——既然是双胞胎,凭什么长昼能做到的事自己做不到?
两种极为矛盾的感受同时出现在司吉月身上,一方面,她的肉身因为脑海中剧烈的疼痛而不停颤抖,手指挠在地上,指甲盖翻起,血珠涌出来,另一方面,司吉月的元神看到蕴含着水汽的云朵在自己四周飘浮的情形,她俯瞰葱葱郁郁的陆地,灰茫茫的天空似乎也变得轻快,司吉月真切地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自由和畅快。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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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司吉月的元神站在一棵巨松树梢,不远处就是她要找的那个半大孩子,被修士斗法殃及的那处村庄里的所有居民都暂时迁移到了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