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苏允棠面上带笑,拉着无灾的手安慰:“我过两日还来。”
无灾却满心不舍,却忍不住劝:“娘娘在宫中太太平平的就是了,不必担心家里。”
苏允棠也不多言,只点头答应。
如来时一般,与去厄一道上了宫中的车架,没走多远,去厄便像是从车帘中看见了什么,与她道:“小姐瞧,是周光耀,来的路上也在,一直偷偷跟在后头。”
苏允棠也不意外,以刘景天的性子,她的安危事关他自己性命,当然不可能放心将护卫全都假手他人,连永乐宫里春夏秋冬四个宫婢被她退回去之后,都不知何时又默默的混在了外头的粗使宫人中,干些洒扫活计,带品女官,简直是大材小用的糟蹋。
这种事没了他们也有暗地里的旁人,只要不到她的眼前碍眼,苏允棠便也只当自己没看清。
就这般,直到一路回到了永乐宫,苏允棠的心情都算不错,直到行至椒房殿外后,看见了守在门口的帝王仪仗与李江海。
苏允棠的脸色一沉,李江海便已迎了上来,亲自打起布帘:“娘娘回来了,陛下已等了娘娘许久。”
苏允棠没有理会他,绷着嘴角抬腿进内,果然,刘景天正大咧咧的坐在她的罗汉榻一端,对着案上的小熏炉翻看她的一本游记。
看见她后,刘景天弯起了桃花眸:“朕察觉着,也猜着你该回来了。”
说话间,他也看清了苏允棠面上的神色,心下微动。
果然,回一趟家,瞧着便又开阔坚韧不少,看来他前些日子的努力,是事倍功半了。
苏允棠的目光却落在案上的小香炉上:“陛下如今不厌烦桂花香?”
自从上次听他提起最不喜欢桂花香味浓烈,苏允棠便吩咐椒房殿内外都换成了桂花的香料,甚至还特意吩咐了管花木的宫人,等天气一暖和,就给她的殿前屋后都栽起桂树。
刘景天摇头:“旁处的自然厌烦,只若是阿棠宫里的,却别有一番馥雅。”
苏允棠懒得与他多言:“陛下来干什么?”
刘景天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缘由:“沧江道刚刚进贡来几尾难得的鲜活鲂鱼,鲂鱼如玉,这时节最适合做鱼脍,朕才叫人做好了放在冰上镇着,就等你回来一并用。”
说着,早已得了吩咐的李江海,便亲自将切好的鱼脍呈了上来。
鱼片被切的薄如蝉翼,盛在上好的青瓷莲花盏中,用寒冰香叶垫底,一眼看去,果然晶莹剔透,果然如玉一般,还透着琉璃似的光泽,只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可李江海捧着瓷盏从她面前走过时,苏允棠却隐隐嗅到了一丝似有似无的腥味。
苏允棠对鱼脍虽不喜欢,却也并无厌恶,尤其眼前这鲂鱼这般玲珑新鲜,按理说便是略微有些一闪而过的气味,也该偏于鲂鱼鲜甜,并无妨碍的。
可苏允棠不知为何,嗅到这气味之后,胃中却似是被谁捶了一拳,一阵翻江倒海。
她一时还未察觉,只是喉间突然蠕动,发出有些怪异的声响,紧接着,便是毫无预兆的忽的低头,发出了一声干呕。
苏允棠擦了擦眼睛的湿润,自己倒是未觉难受,再一抬头,果然刘景天也已是满眶泪水!
好在这干呕来得快去的也快,只是几声,便立即平息了下来。
但二人一顿之后,却又不约而同的瞬间想到什么,对视一眼,脸色都是一变!
第41章 忧惧
◎依朕说,还是去了它罢◎
苏允棠与刘景天就这样双双“泪眼”的对视了整整几息功夫。
最先开口的, 还是面色大变的刘景天:“你,怕不是有了身孕?”
他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又轻又低, 仿佛略大一点,就要惊动了什么。
苏允棠一个激灵:“不可能!”
她与刘景天成婚这么多年,新婚之时,刘景天忙于军务, 聚少离多, 可每每团聚, 都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一夜几次缠绵不停。
刚刚进京的几月里,除了初一十五, 刘景天一个月里也总有半月都要宿在永乐宫。
这样亲近频密的夫妻伦敦,她都没能有孕, 如今他们两个相看相厌, 许多不曾在床榻间亲近, 只是上元时, 因为那唐半仙的淫药惹了一回“晦气”, 就偏偏有孕了?
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可苏允棠断然否决之后,目光又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青瓷莲花盏。
可若不是有孕,刚才的鱼脍与反胃干呕又能是为了什么?
刘景天见状, 便也闭着眼收回了目光。
这些都是些无用的废话, 是不是有孕, 找人来一看就知。
“召太医。”刘景天的声音简洁平静, 只是擦拭泪水的手心却在微微颤抖。
一旁看了全场的李江海猛然回身, 虽然纳闷皇后有孕, 陛下为什么也跟着呕, 不过眼下也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
皇后或许有孕!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
李江海连忙应诺,先上前将刚刚放下的鲂鱼片重新端起来,不过这次格外小心,是先往后退了几步,确保与皇后娘娘离了足够远之后,才转身退下,匆匆在殿外叫了人。
林太医父子两个,一个是太医署之首,一个专管娘娘的脉象,自然要都宣进来,剩下的,就是传话过去,叫太医署挑精于女子产孕的老手一道过来。
太医们倒是来得很快,一道来了五位,依次摸过了苏允棠的脉象,退下后聚在一处交头接耳了几句,便要请宫中彤史女官所记的彤册来看。
其实不必去请,帝后不和久已,近些日子皇后娘娘也就侍过一次寝,连林医正都清楚的。
上元十五嘛,刘景天脑门上的口子,还是林医正亲手包扎的呢。
折腾了许久,刘景天终于忍不住道:“林芝年,你对皇后脉象该是最清楚不过,你来说,皇后到底有无身孕?”
林芝年自从进殿,就一直低着头瞧不出面色,只是嗓音有些干巴巴的:“娘娘脉象与上次是有些不同,不过是否有孕,恕臣还不能确定。”
林医正默默掐算一番,为儿子解释:“二十天,这日子实在太浅,单单是闻见鱼腥干呕便断言太过儿戏,还是在再等十几日,待娘娘不见月信,再请了脉象,才算稳妥。”
时间太短,脉象不显是一桩,更要紧的,便是此刻当真是喜脉,也算不得什么,太浅了些,说不得过几日没能立住,随着月事一起去了,也是极寻常的事。
为皇家治病,逼得太医署们不得不稳妥,像这种没有落在实处的话,决计不敢提早说出来。
林医正一脸端肃可靠:“稳妥起见,臣等先就为娘娘开一副安胎药用着,娘娘若当真有孕更好,已保万全,便是没有,吃了也不妨碍。”
苏允棠回过了神,闻言却忽的开口道:“不必了,若当真有孕,还孱弱至此,保不住也是它的命数,不必强求,若是没有……就更不必吃。”
苏允棠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已经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若当真有,刘景天的种,她都未必想要,又怎么会为它安胎?
刘景天明白太医们的顾忌,心下也在希冀着这孕信坐不住,当然,最好是苏允棠干脆就是一时肠胃不痛快,没有更好!
因此,他也没有反驳苏允棠的话,没叫开方,只吩咐了往后日日来看,便摆手叫太医们这就退下去。
等到椒房殿内又恢复了一派平静,刘景天拨动着腰间的碧玉串,又忍不住看向苏允棠:“阿棠,若是你当真有孕……”
“没什么若是,压根没谱的事,这种话等当真定了再说不迟!”
苏允棠的面色紧绷,已经径直起身送了客:“陛下请回!”
刘景天顿了一瞬,的确,如今未能断定,说什么都早了些。
他也不在意苏允棠的态度,只撂下一句好好将养,便也躲避着什么一般,匆匆转身掩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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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论两人再如何不愿面对,时光仍是流水一般,匆匆而过。
还未等到时候,将将又过了十日,刘景天便又一道口谕,将刚刚去永乐宫请过脉的林医正召进了养乾殿,面色沉沉道:“皇后孕信是不是已经千真万确?”
林医正面带喜悦:“已有八成可能,恭喜陛下,天佑我大刘,要有嫡长的皇子公主了!”
刘景天的面色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样子。
其实不必林医正说,刘景天自个已经比谁都清楚。
若单单是上次的鱼脍,刘景天还能当作是苏允棠肠胃不适,可近几日来,苏允棠干呕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尤其近几日里,每早睁开眼,都一定要呕上一场。
今日有大朝会,算着他上朝时,就正是苏允棠醒过来干呕的时间,刘景天特意带了天子最隆重的,九颗十二串的金冠玉旒遮住颜面,又全程用熏了薄荷香的帕子捂着口鼻,听闻满朝文武奏时的同时,还要时时凝神戒备——
饶是如此,他也好悬没露出瞬间的难受与失态!
最惊险时,他紧咬牙关,生生撑在原处,沉默了半刻钟,虽说忍不住没有当庭反胃,可正巧奏事的大臣见他久久不言,却疑心是自己的奏对出了什么差池,都当朝跪地谢起了罪。
这情形再来几次,他竟是朝会都不必上了!
但刘景天担忧焦灼的,却远远不仅如此。
几次干呕恶心,再是难受,伤不了根底,咬咬牙,他能总熬得过去——
可瓜熟蒂落,若苏允棠当真有孕,日后可孩子可是要生出来的!
女子生产,如同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这样的话,刘景天虽也有所听闻,但也就是听过便罢了,如世间许多男子一般,并没有真正意味到其中分量,甚至心底隐隐还有一分无谓的轻视——
不就是怀孕生子吗?世间这么多生育过的女人,可见也不过如此,当真有那踏进去的,也就是命数不好。
但当真轮到了自己头上,刘景天这几日里,却是如同亲眼看着自己额顶,一点点的现出了一把利剑,这利剑一日日的沉重、一日日的尖锐,直到轰然落下,谁都说不出这利剑落下后,是削去他一层皮肉,还是索性直接扎进他的顶心!
养乾殿书房内,已是摆满了一本本的医术,全是有关女子生产的。
越看,就越是疼,越看,就越是心慌。
直到此刻见到林医正,刘景天便又不禁问起:“朕曾听闻,女子肖母,连生产时凶险与否,也会一般传下来,这话可对?”
林医正抚了抚颌下胡须:“此言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上头的外祖母亲生产都顺利,生子多壮,那生下的女儿大抵也会子孙繁茂,反之亦然,就……”
刚说到这儿,林医正的话头便忽的一顿——
他猛地想起,当今皇后不就是生而丧母?再一细想,恍惚前,皇后上头还有一对同母的孪生哥哥,也是年幼夭折。
按着这说法,岂不是连皇后带皇嗣都一道咒上了!
林医正拽下了一根修剪得宜的美髯,忍着疼痛,却是不动声色的就转了口:“不过民间混言罢了,虽有几分道理,却不可尽信。”
但以刘景天的眼里,怎么会看不出对方这话里的迟疑?
甚至刘景天知道的比林医正还更详尽,苏夫人生下苏允棠前,就已生过一对孪生兄弟,取名允文允武,若按常理,第二次就该顺畅无事。
但偏偏却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孕中一双儿子早夭,悲痛过甚,第二胎却反而难产,苏夫人煎熬了一日夜,也没能生下苏允棠。
还是多亏了神医妙手的葛老就在荆州城外,被大将军匆匆请来,这才勉强活下了腹中的苏允棠。
但再是神医,也没能保下苏夫人的性命,当夜就血崩不止,撒手而逝。
更莫提苏允棠还是第一胎,且连当初葛老神医都已经死了!
当真遇上了当初苏夫人的情形,他上哪儿找第二个能堪比葛老的神医出来?
一念至此,刘景天的面色沉重中,又隐隐透出几分毫无血色的苍白。
林医正看在眼里,还在感叹着陛下果真与皇后患难夫妻,情分就是不同,陛下素来举重若轻,如今只是说起皇后生产时的凶险,便担忧成这样……
只是还不等林医正将感叹安慰说出口,案后的刘氏天子便猛然起身,撂下他,大步行出养乾殿,往永乐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