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他瞥着她手中这个由十二个圈环勾连相接的岐中易,问:“原来你喜欢做这个?”
“谈不上喜欢。不过,公子喜欢玩岐中易,所以我闲着没事,就会给他做几个。”
公子。这么频繁被提起,当然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提到这个人时,她那神情,似乎要将对方捧在掌心中、刻入脑海里、奉在心尖上。
朱聿恒别开脸,懒得与她聊这个心心念念的公子。
她笑眯眯地将最后一个圈环扣入其中,然后交到他手里,说:“而这个岐中易呢,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
他诧异地看她一眼,慢慢伸手拿了过来。
“这一副岐中易,名叫‘十二天宫’,没有特殊的手法是解不开的,你可以试着用我教你的动作配合缠解,做一些平时绝不可能做的动作来训练自己的手,等到习惯成自然,你也就练会这些手法了。”她按拢他的手指,示意他如何移动,如何做解环的手势,“好好拿去锻炼手指吧。”
夏日午后,她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带着微微沁凉感,而他们靠在一起的肩膀,也自然而然地碰撞在了一起。
朱聿恒不自然地挪了挪肩膀,垂眼看着手上岐中易,顿了片刻,终于动手解了起来。
正如她所言,这个岐中易确实需要特殊手法才能解开。环扣的间隔设置得刁钻无比,手指要竭力摆出奇怪的姿势,或曲或折,或弯或张,才能顺利将那些环挪移或脱出。
“除了锻炼你手指的灵活性外,你还要多考虑考虑怎么才能解开它。只要你的手和计算能力相连配合,这岐中易对你就应该不难。”阿南蜷起双脚,靠在椅背上,撑着下巴看着他的手。
他是个一学就会的人,纤长白皙的手指,以她刚刚教的动作穿插拆解十二天宫,动作往往出人意表,似乎完全无视关节和筋络的束缚。
阿南满意地笑了。
周围无人,她随意地问正在练手的朱聿恒:“阿言,对你来说,蜻蜓比较重要,还是蜉蝣呀?”
朱聿恒正在解的手略略一顿,抬眼看她:“什么?”
“别装了,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阿南似笑非笑地半躺在椅子上睨着他,“你追查我的蜻蜓,同时也在关注葛家的蜉蝣,而且葛家擅长丹方火、药,他娘又是葛家唯一有可能出手作案的人。所以是你安排卓晏回到杭州的,甚至我们要换地方住,也是你故意给他机会,让他邀请你到乐赏园来,好趁机调查葛家的事情,对不对?”
朱聿恒没想到她如此敏锐,没有反驳,只说道:“有些事,不让他知晓亦是为他着想。”
“是么?我看卓晏对你挺讲义气的,而你为了查案,连他都可以算计?”阿南曲起手臂,将头靠在手肘上,那双猫一样的眸子亮得逼人,盯着他时,似乎可以摄取面前人的心魄。
朱聿恒垂下眼睫,将十二天宫轻扣在面前石桌上:“我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必须的理由,连情谊都不管了,”阿南嗤笑一声,问,“难道不查清三大殿起火的案子,你就会死?”
他睫毛微微一颤,看着她的目光陡然波动。
“真的会死?”阿南看出他眉心难掩的阴翳,皱起眉头,“大家不都说皇帝对你很宠信吗?难道找不出凶手的话,他会处置你?”
她这简单的询问,却让他久久无法回答。
要处置他的,并不是他的祖父,甚至不是任何人。
其实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究竟一步步走近他的死亡,从何而来。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啊。”阿南默认了他若不查清此事,便会被皇帝处死。不无同情地拍拍他的背脊,她朗声道,“怕什么!不就是三大殿起火案么?你现在是我的人了,说来给我听听,我就不信这世上有做不到的事情、查不清的案子!”
而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盯着她道:“若你真想帮我,那就告诉我,你把另一只蜻蜓,送给了谁?”
阿南笑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问题是我先问的还是你先问的?再说我送出去的蜻蜓,又关你什么事?”
朱聿恒静静盯着她,说:“送给了,你那个公子。”
阿南错愕地看着他,差点脱口而出问他怎么知道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怎么不怀疑我,反而怀疑我家公子?”
朱聿恒不管她如何回避,只直截了当切入:“是,还是不是?”
“是。但就算我送给公子的蜻蜓出现在三大殿火中,也不代表什么,他当时不在顺天,不可能潜入宫中。”阿南斩钉截铁,以不容置疑的神色道,“你把当晚的情况详细说给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探寻究竟,好洗脱我家公子的嫌疑。”
朱聿恒望着她,迟疑间,一时缄默。
这个鬼神般妖异莫测的女子,此时坐在他的面前,蒙着头顶树梢的淡淡浅碧光彩,令人感觉无比恬静。
这格格不入的冲突感,就像她明明该是危险万分的妖女刺客,却又在他潜入她家的时候,收住了即将划开他咽喉的那一道流光。
还有,在黄河激浪之中,她既然能摧垮他们所有的努力,酿成千里洪灾,又为什么要将他救起,并且不留任何痕迹地离去?
他至今也未能摸清来历与底细的这个阿南,他真的能将一切,和盘托出,托付给她吗?
见他迟迟不肯开口,阿南撅起嘴,不满道:“小气鬼,明明签了卖身契,却什么都瞒着我!你卖身不卖心!”
卖身不卖心……
这个女人,究竟能不能正经点啊?
朱聿恒别开头,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对她的思量,全都成了笑话。
“不说就不说,憋死你。”阿南走到楼梯上,又旋身对他说道,“我午睡去了,你想通了来找我——记住啊,你不跟我掏心窝子,我可懒得帮你呢。”
望着阿南消失的楼梯口,朱聿恒不由捏紧了手里岐中易。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卓晏来了,看着二层阁楼欲言又止。
朱聿恒知道他的意思,示意他随自己走出院子。
“是殿下要我们打探的人,行踪已经确定了。”卓晏随着朱聿恒往外走,低声说道。
朱聿恒的脚步顿了顿,问:“阿南的……公子?”
“是。他在灵隐寺后山的定光殿做法事,今天正是最后一天。”
只沉吟了片刻,朱聿恒便道:“去灵隐。”
下了宝石山,早有快马在等待。
沿着西湖岸一路向西南而行,夹道都是参天古木,风生阴凉。偶尔有山花在深绿浅绿间一闪而过,颜色鲜亮。
卓晏骑马随行,走了一段,却见朱聿恒放缓了马步,似乎有话要问他,但又许久不开口。
他不开口,卓晏就只能先开口聊些闲话了:“殿下,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朱聿恒将目光转向了他。
卓晏硬着头皮,迎着他的目光说:“属下觉得,您要是看上了阿南姑娘的话,不如直接对她坦白身份。如今这般白龙鱼服,似乎妨碍殿下行事,束手束脚的,再说……”
“你想多了。”他冷冷打断卓晏的话。
卓晏尴尬地挠挠头,心说你跟她回家,和她同宿,她喊你小名“阿琰”,你还为了她神思不属,结果居然说我想多了?
不过既然殿下这么说,他也只能附和道:“是,我也觉的不可能……虽然吧她挺迷人的……”
朱聿恒神情冷漠,听若不闻。
卓晏赶紧闭了嘴,准备勒马退后两步时,忽然听到朱聿恒又开了口,问:“哪里?”
“啊?”卓晏有点诧异,“什么哪里?”
朱聿恒依旧看着前方的道路,只有声音低喑:“我是问你,她……哪里迷人了?”
“哦,这个么……”因为殿下说自己对阿南没兴趣,卓晏轻拍额头想了一下,便也放开了说,“虽然阿南姑娘挺古怪的,大大咧咧的模样,软趴趴的姿态,没个正经的。但是她往椅子里一窝,缩起肩膀懒洋洋地瘫着,眼睛又大又亮,看着就像我娘养的那些猫,忍不住就想顺一顺她的毛,感觉心里格外舒坦……”
听着他的形容,朱聿恒忍不住“哼”了一声。
迷人。是这样吗?
明明想要说出奚落的话,但一瞬间他就想起,那一夜她抬起手让蜻蜓停在掌心时,火光隐约照亮出的,她的容颜。
她的眼睛,亮得似浸在寒月光华之中的琉璃珠子,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似乎连周围的火光都被压了下去。
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她锐利目光背后的世界。想知道她漫不经心笑容后面的过往,更想知道她那慵懒身姿形成的缘由。
但,这念头只笼罩了他一瞬间,随即,便被他狠狠挥开了。
命运如此残酷,死亡的阴影早已降临到他的身上。她是否迷人,她过往的痕迹,她所寻求的东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回归到自己天定的命运轨迹上,不负父母、祖父、朝廷和天下的期待。
卓晏毫无察觉,只问:“殿下,您认为呢?她是不是挺像一只猫的?”
“我对猫,没有兴趣。”他语调越发冰冷,“对她,也没有。”
卓晏缩了缩头,不敢再说话。
第25章 海客瀛洲(2)
灵隐禅寺是千年古刹,山寺幽深,隐在森森夏木之中,每日香客络绎不绝。
朱聿恒与卓晏等人随香客入寺,先去觉皇殿上香,大殿上还悬挂着南宋理宗皇帝御笔亲书的“妙庄严域”金匾。菩萨金身都是近年刚刚塑就,金漆颇新,宝相庄严。
捐了香油钱后,几人直往后山定光殿而去。
定光殿内供奉的自然是过去佛定光如来。后山寂静空灵,少人行经,韦杭之和诸葛嘉等候在山道下的黄墙边,以防有来往闲人接近山道。
朱聿恒带着卓晏沿青石台阶而上,只觉得肩上簌簌轻声,落了几片殷红的石榴花瓣。
他拂去肩上花朵,抬头看去,只见夹道的石榴正在开花,如殷红的胭脂点缀在树梢,在这样浓烈的夏日午后,开得比日头还要灼热。
石阶尽头,是开启的殿门。
弥漫的花朵一直烧到殿前,花阴下,有个年轻男子伏案持管,坐在树下写着字。身后角落中,站着两个侍从模样的人。
朱漆斑驳的殿门,无风自落的红花,隐约像是血色的痕迹。朱聿恒驻足在门外,目光落在花树下那个男子的身上。
他约有二十五六岁模样,即使独坐时也保持着挺拔端整的仪容。
他一身素衣,俯着头抄写经书,全身毫无修饰,只有右手上一个银白色的扳指发着素淡的微光,整个人有种水墨般雅致深远的韵味。
清静的佛门,妖艳无格的落花,不染尘埃的男人。
矛盾又混乱的尘世,因为他的存在,调和成了安静祥和。
那人感觉到了有人进来,于是,在零星落花之间,抬起头来,远远望了他们一眼。
他唇色很淡,浓黑的头发与浓黑的眉眼衬着过白的肌肤,俨然似画中人,让人心向往之,不忍亵渎。
卓晏看看朱聿恒,又看看这位海客,心想,这两人真是一时瑜亮,能在这样的地方相逢,也真是缘分。
朱聿恒站在灼灼欲燃的石榴树下,向那人遥遥一点头,当作致意。
而对方也搁下了手中的笔,收好了案上正在抄的那些纸页,站起身向他们一拱手。而就在此时,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抱着经书从殿内出来,一看见他们,就上来阻拦说:“不许进来,我们在这边有事呢!”
他一开口说话,朱聿恒立时认出来,这正是在黄河边,在他昏沉之际与阿南说话的少年。当时阿南好像叫他司鹫。
海客开口说道:“二位兄台,在下正于此处为亡人抄经超度,因恐八字冲撞,不便有陌生人来往,请勿踏入其中。”
他眉眼柔和,声音也低沉温厚,虽然是拒绝之语,也让人入耳舒服。
卓晏不等朱聿恒示下,自觉地出头当恶人,问:“我听你口音似乎是应天的,为什么要特地到杭州来祭奠啊?应天府的大报恩寺不是更有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