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41章

作者:侧侧轻寒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玄幻仙侠

  她皱眉一看,从瓶中带出的,是一双棉布的手套(注3)。这手套是白棉布所制,不知絮了多少层棉,织造得严密厚实。手指与手背的骨节处,有些许的磨痕,估计已经用了不短的时日,

  “哪个下人这么马虎,把这种东西往玉瓶里塞?”

  朱聿恒听她这么说,瞥了一眼,道:“这是王恭厂的东西。这手套下方织的云水纹,便是避火用的。”

  阿南见手套下方果然有个浅蓝云水纹,再一闻上面果然有火、药味,又捏了捏手套,问:“普通厂工的手套应该没刺绣吧?而且按照这手套大小来看,很有可能就属于……那位身材矮小的卞存安?”

  朱聿恒“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按时间算来,只能是他那日来拜访卓夫人时,塞进去的。”

  “这岂不是很怪吗?”阿南抱着那束开得正好的荷花,朝他眨眨眼。

  朱聿恒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里面愁云惨淡的情形,让她收敛点。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装了,你看到手套的一瞬间,明明就已经知道,卓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她的气吹在耳畔,轻微萦绕。朱聿恒不自然地别开头,低声道:“在人屋檐下,你准备怎么行事?”

  阿南抚弄着花朵,慢悠悠说:“好难啊,卓晏也够可怜的,我得想想怎么才能让他受到的打击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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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注2:三仙丹,即氧、化、汞;密陀僧,即氧化铅,皆可制备中医外用药物。

  注3:古代手套有叫手衣或者手笼子等,为了方便起见,本文就一律写成手套了。

第44章 旧游如梦(2)

  卓晏坐在空荡荡的一室缟素之中,在母亲的棺木前为她守夜。山间松涛阵阵,夹杂着廊外下人们断断续续的哭声,更显凄凉。

  卓父因悲伤过度差点晕厥,被下属们强行架去休息了。

  葛幼雄给妹妹上了香,叹息着坐在卓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黯然道:“晏儿,你娘去了,你爹年纪也大了,以后你可要撑起这个家了。”

  卓晏跪在灵前哭了大半夜,此时眼泪也干了,只呆呆点头。葛幼雄怕他倒下,拉他起来,让他坐着休息一会儿。

  夜深人静,卓晏见他一直摩挲着手边一本书,那书页陈旧脆黄,但显是被人妥善珍藏的,无残无蛀。

  书的封面写着“抱朴玄方”四字,一角绘着一只蜉蝣,翅翼透明,正在天空飞翔。

  卓晏木然看着,问:“大舅,这是?”

  “这是葛家的不传之秘,在我们举族流放之时,怕它万一有失,便将这本书封存,交给了你娘保管。上次你娘与我匆匆一面,忘了取出来给我,现在已经是遗物了。”葛幼雄长叹一声,道,“唉,你娘当年要不是因为这本书,也不会嫁给你爹。”

  卓晏哽咽道:“我娘从未跟我提起她的以前,我也一直不知道她的过往,大舅您跟我说一说?”

  “你娘啊……”葛幼雄黯然摇头感叹道,“你娘从小聪明好强,五六岁时就硬要和我们几个兄长一起开蒙。她读书习字比我们都要快一筹,尤其是阴阳术数,我们用算筹都比不上她心算。可也正因为如此,酿成了大祸。”

  说到这,葛幼雄凝望着那口黑漆棺材,顿了许久,才又叹道:“到她十二三岁时候,夫子已经无书可教,葛家绝学传子不传女,雅儿又不能考取功名,她闲极无聊之下,竟打起了家传绝学的主意,潜入祠堂里偷了这本玄方,暗自学习。”

  卓晏抹着眼泪,担忧问:“那……我娘学会了吗?”

  “她拿了这本书后对照上面的法子,就学起了控火的手段。三年后族中一次考察,我在炼制胡粉之时突发意外,丹炉差点爆炸,幸得雅儿出手相救,才避免了一场大难。但也因此她偷学之事被察觉,押到了祠堂。当时全族老小聚集在祠堂中商议,若按族规来的话,偷窃族中重宝,要砍断右手。”葛幼雄伸出手腕,在腕骨上方比了一比,黯然道,“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求族中长老开恩,可一个个把额头磕破了也没人理我们。眼看我们二伯高举着刀劈下,就要把雅儿的手剁掉之时,正逢我娘听到消息赶来,猛然分开人群冲出来,撞飞了二伯,救下了雅儿。但雅儿的手腕骨上,已经被劈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我娘当时要是迟了一瞬,雅儿的手就保不住了……”

  卓晏“啊”了一声,道:“我娘那腕骨上的伤痕原来是这样来的?她总是笼着袖子,我只见过几次,可那疤痕……真是好生可怕!”

  “当时你娘血流如注,周围人无不变色,可你娘性烈如火,不顾自己伤势,却问自己哪里做错了,她也是葛家后人,为什么学习祖传之术,就要砍断右手?”葛幼雄摇头叹息道,“族中长老勃然大怒,一致要将她沉潭。后来,是你外婆跪在祠堂中对着列祖列宗和族中所有人发誓,今生今世,雅儿绝不会再用《抱朴玄方》中的任何一法,否则,你外婆便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卓晏哽咽道:“难怪我娘从不跟我提及以前的事情……”

  葛幼雄叹道:“不过,你娘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当年卓家还没发迹,虽然上辈有亲约,但族中无人愿意去顺天这种北疆之地嫁一个军户。只因为雅儿犯了大错,所以卓家来提亲时,族中才选择将她远嫁。谁能想到,你爹娘如此恩爱,后来她又成了指挥使夫人,享了二十多年的福呢?”

  卓晏叹了一口气,默然点了点头。

  “再说了,我族中被抄家流放时,因怕《抱朴玄方》在路途上万一有个闪失,断了我族根本,而当时你爹已任应天副指挥使,因此我族中亦托人将此书送交雅儿处封存,也是意指不再介意她年幼无知所犯的错了。”

  卓晏又问:“那……我外婆呢?”

  提及此事,葛幼雄眼中噙泪,道:“你外公外婆在二十年前,于流放途中双双因病去世,在道旁草草掩埋。荒村野外辨认不易,我至今尚未找到他们埋骨处。”

  卓晏点着头,黯然神伤地擦拭眼泪。

  眼看廊下哭着的下人们也都没了声息,卓晏担心大舅这把年纪,陪自己守夜会撑不住,便劝说他回去休息了。

  窗外夜风凄厉,香烛在风中飘摇,一片惨淡。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声猫叫,在摇曳的烛火中传来。

  母亲死于猫爪之下,卓晏现在对猫极为敏感,听到这声音后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一只黄白相间的猫,从窗外探进了头,正看着他母亲的棺木。

  那猫的背上是大片匀称黄毛,肚腹雪白,正是他娘最喜欢的金被银床。

  卓晏惊骇地“呼”一下站起来,正想再看看清楚这是不是他娘那只已经死去的猫时,那只猫却纵身一跃,从窗口窜到了桌子上,然后再一跳,落在了棺木之上。

  它踩在黑漆棺盖上,抬头看着卓晏,那双猫瞳在烛光下射着诡异精光,如电光一般摄人。

  暗夜无声,烛光惨淡,窗外阵阵松涛如千万人在哀泣。那猫踩在棺木上不过一瞬,盯着它的卓晏却觉得后背僵直,无法动弹。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坊间听说的,人死后,猫踩在棺木上会诈尸的传闻。

  他扑上去,想要抓住那只棺材上的猫,谁知那只猫“喵”了一声,将身一跃而起,跳到了供桌上,撞倒了桌上的蜡烛。

  卓晏飞扑过去,将蜡烛扶起,终于避免了一场火灾。等再抬头时,那只猫已经不见了。

  正在他扶着蜡烛惊魂不定之时,门口人影一动,他冷汗涔涔地回头,却看见灯光下映出的,是阿南的身影。

  她提着一个食盒,诧异地问:“阿晏,你怎么了?”

  “是你啊……”卓晏放开蜡烛,这一晚悲哀恐惧交加,让他感到虚脱无力,不由得瘫坐在椅子上。

  “我听桂姐儿说你不吃不喝,就去厨房拿了点东西过来。”阿南从食盒中取出两碟素包子和一碗粥,放在桌上,说道,“吃点东西吧,你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的,接下来还要替你娘操办后事,不吃东西,怎么撑得住呢?”

  卓晏捏着包子,食不下咽,只呆呆看着那具棺木。

  “怎么了?”阿南走到棺木边拜了拜,回头看他,“你在慌什么?”

  “刚刚……”卓晏心乱如麻,艰难道,“有只猫,跑进来了,还……还跳上棺……棺盖了!”

  阿南诧异问:“猫?是你娘养的吗?”

  话音未落,忽有一阵轻微的叩击声,从棺材内传来,“笃、笃、笃……”在空荡的灵堂内隐隐回响,诡异非常。

  卓晏跳了起来,指着棺材,结结巴巴问阿南:“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什么声音?”

  阿南看向棺材,神情不定:“好像是从……棺材里面发出来的?”

  卓晏面如土色,声音颤抖:“难道、难道真的是那只猫?我听老人说,猫踩棺材会诈……会惊扰亡人!”

  “不可能。”阿南皱眉,走到棺木旁边侧耳倾听,“鬼神之说,我向来不信的。”

  她神情坚定,让无措的卓晏也略微定了定神:“要不……我去外面叫人进来?”

  “先别!”阿南止住了卓晏,又说,“阿晏,我想到一个可能,你娘断气后,马上就入棺了,万一……她又缓过气来了呢?”

  卓晏“啊”了一声,毛骨悚然地看着那黑漆漆的棺木,但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敲击声,惊惧之中,又隐隐夹杂着一线希望:“真的吗?我娘她,可能……”

  虽然说,棺中的母亲是他和父亲亲手入殓的,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这绝望中的一线可能,予他竟像是溺水时的一根稻草。

  “外人一来,肯定说三道四阻止我们开棺,要不……”阿南将手按在棺盖上,低声问,“咱们把棺盖抬起来,看一看?”

  卓晏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哭得晕眩的头隐隐发痛。他想起刚刚那只诡异的猫,恐惧于传闻中那可怕的诈尸,但又极度希望里面是自己的母亲在求救,是她真的活过来了。

  “阿晏,相信我,我见过一时闭气后,过了两三个时辰才缓过来的人。”卓夫人刚刚去世,棺木自然尚未上钉,阿南的手按在棺头那侧,盯着神情变幻不定的卓晏,等着他下决定,“救人要紧,这可是你娘啊!”

  卓晏一咬牙,和她一起将手搭在棺盖上,深吸了一口气,低低说:“就算真是诈尸,我也不怕!我相信就算我娘变成了鬼,也不会伤害我的!”

  阿南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按上棺材。

  棺内的敲击声忽然停止了,灵堂内一片死寂。

  卓晏更加紧张了,两个人按着棺盖,低低地叫着“一,二,三!”一起用力,将沉重的棺盖推开了半尺宽一条缝。

  毫无想象中的动静,棺材内无声无息。

  卓晏呼吸急促,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无措地往里面看去,可是眼前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光芒渐亮,是阿南拿起蜡烛,往棺材内照去。

  卓晏和父亲整整齐齐铺设好的锦被,已经被掀开了,棺材内空无一人。

  卓晏瞪大眼睛看着,用力将棺盖又往前推了两尺,看里面依然没有母亲的踪迹,又惊又怕,狠命抓着棺盖,要将它掀掉。

  阿南用力按住棺盖,压低声音道:“阿晏,你冷静点!”

  卓晏眼眶通红,失控喊了出来:“我娘不见了!我娘……”

  他声音太大,阿南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外面廊下有人被惊动,想要进来看看,阿南一个箭步把门关上,靠在门后盯着卓晏,低声道:“阿晏,别声张!这其中必定有鬼,不然怎么你亲眼看着咽气了、被放进棺材的母亲,会消失不见呢?”

  卓晏茫然惊惧,喃喃道:“我中途离开的时候,我爹一直在守着;现在我爹离开,可我一直在啊,怎么会……”

  “难道……真的是因为那只猫?”阿南不敢置信,脱口而出。

  卓晏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炸了,无法自制地抓住她的衣袖,问:“怎么……怎么办?难道我娘真的被……被妖猫带走了?”

  “别慌!冷静下来。”阿南拍着他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诈尸,二是尸体被人趁乱盗走了。诈尸之说我始终觉得不可信,还是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

  “是……是我爹的仇人吗?可他们没有时间下手啊……”卓晏竭力想镇定下来,可脑中一片嗡嗡作响,无论如何也没法正常思考,只能喃喃地问她,“阿南,你肯定有办法把我娘找回来的,对不对?帮帮我……”

  阿南点头,想了想,问:“你家有狗吗?”

  卓晏是个斗鸡走狗无一不精的纨绔子弟,闻言立即知道了她的意思:“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我马上带着最好的细犬去!”

  阿南示意他将棺盖重新推上,低声说:“你娘的遗体莫名失踪,院中可能就藏着敌人内应,这事一定要严加保密。我们从后门悄悄出去,不要被人知道。”

  卓晏现在又惊又怕,悲哀疲惫全都混杂在一起,心下已经大乱,只是胡乱点头,跟着她出了后门,直奔犬舍而去。

  牵了一条弓腰长腿的细犬,卓晏将母亲去世前用过的汗巾取出来,放在它鼻下。

  那条细犬闻了片刻,卓晏给它系好绳子,一拍它的腰,它立即箭一般窜了出去,在院子中左转右拐,转眼就带他们出了院门。

  卓晏牵着狗跑入黑暗的山间,山道崎岖,两旁是在山风中不断起伏的树影。

  狗窜得太快,阿南手中的灯笼被风吹熄了,她干脆丢在了路边,跟着卓晏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

  山间的怪声不断传入耳中,黯淡的山月照着他们面前的道路。卓晏一身的冷汗混杂着热汗,耳边风声像是穿透了他的心口,让他气都透不过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细犬停下来闻嗅气味,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卓晏下意识地转头看阿南,毕竟她如今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

  只见阿南小心地拨开没膝的草,向前走去,卓晏抬头一看,前面已到栖霞岭,稀稀落落的山居小屋分排在山道两侧。

  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其中一间屋子的窗缝间,透出黯淡的灯光,在深夜中一眼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