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朱聿恒没理她,只皱眉道:“阿晏,你正在丁忧期,自己逃出来荒唐也就罢了,还带着阿南来这种地方,成何体统?”
卓晏嗫嚅着,不敢回话,阿南却笑嘻嘻地给他斟了杯茶,说:“其实不是阿晏带我来的……是我带他来的。”
朱聿恒只觉得眼皮一跳,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们又不做什么,就是听听曲子而已。”阿南望着耷拉着脑袋的卓晏,凑到朱聿恒耳边悄悄道,“阿晏也够可怜的。家里出事后,狐朋狗友都抛弃他了,还要困在家里为那个假娘亲守丧。我作为朋友,拉他出来散散心没什么吧?”
一个姑娘家,居然如此漫不在乎地在这种地方厮混,朱聿恒生硬道:“荒谬!下次不许了。”
“是是,不来了不来了。”卓晏猛点头。
阿南则抛给朱聿恒一个“管天管地还管我”的笑容,眨眨眼问:“你不是也来了吗?”
朱聿恒顿了顿:“我是来找你的。”
“找到这边来了?什么大事呀?”
朱聿恒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阿南疑惑地打开一看,是一颗浑圆光亮的珍珠,几乎有拇指大,珠光莹润,甚至可以清晰映出她的五官。
“给我的?”即使在海上十几年,也难遇这么美的珍珠,她拿起照着自己的面容,惊喜不已。
朱聿恒看向她的臂环:“那上面,缺了一颗。”
阿南抬手看看臂环上那个圆形的缺痕,笑道:“对呀,我把之前的珠子送给了囡囡,还没找到合适的替补呢。”
说着,她动作利索地解下臂环,调整爪托将珍珠镶嵌上去,晃了晃自己这个五彩斑斓得几近杂乱的臂环,心满意足:“这是朝廷赏给我的吗?多谢啦~”
“不是朝廷,这是……”朱聿恒看着她那笑得如同弯月的双眼,最终没有解释,“算是弥补你之前的损失吧。”
阿南爱不释手抚摸着这颗完美的珍珠:“那我赚了。”
见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朱聿恒便又道:“另外,上次说过的夜明珠,我仓促南下时没来得及从库房找出来,现在应该已经在送过来的路途上了……”
“夜明珠就不用了,我自己那颗够用了。”阿南终于舍得拉下袖子遮住自己的臂环,笑道,“真要感谢的话,不如帮我搞一些黑火油吧,我准备回杭州和楚先生研究些东西,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我搞到了。不过我对这批火油有些特殊要求啊……”
朱聿恒略加思忖,对卓晏道:“你去一趟南直隶神机营,把他们提督叫来。”
卓晏现在已是个白身,见朱聿恒吩咐他做事,知道太孙殿下有心要拉自己一把,心下大喜,跳起来就奔去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朱聿恒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递到她面前。
这帖子是织金绢帛压成,以五彩丝线绣了翚鸟牡丹,彩绣辉煌,光彩夺目。
阿南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写着时维太子妃寿辰,故东宫广邀各勋贵人家女侄七月廿七齐赴含凉殿,共贺嘉时,执此为凭云云。
阿南不觉好笑,抬起那双亮晶晶的杏儿眼盯着他问:“太子妃生辰,找勋贵家的女儿聊天,跟我有什么关系?”
朱聿恒有些不自然地别开头,道:“你在顺天立下丰功伟绩,太子妃自然要褒奖你的。”
阿南挠头:“不用了吧,我最怵这种大场面了……”
“宫里的帖子送来了,并非你可以考虑去不去的。”
阿南只能苦着脸,将那帖子打开又看了看,说:“好吧,那我先去买件庄重点的衣服,这可是大场面。”
“倒也不必紧张,太子妃雍容温善,定会喜欢你的。”说到这儿,他脸上略显别扭,又添了一句,“她喜欢浅色。”
“浅色,那要白白瘦瘦的姑娘穿起来才好看啊。”阿南看看自己的手背肤色,有点烦恼,“我不适合那么安静的颜色。”
“总之不必太在意,你平常心就好。”朱聿恒示意阿南收好请帖。
此时隔壁传来几个女子的笑声,其中有个姑娘声音特别大:“咦,那不是吴家的马车吗?里面坐着的该不会是太孙妃吧?”
“什么,是太子妃垂青的那个吴眉月吗?真的被选上了?”
阿南最爱听这种坊间闲扯,塞好请柬,兴冲冲扒到窗口去看。
下面是一辆平平无奇的青棚马车走过,车帘也遮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人。
太孙妃,这么说……
想起葛稚雅在雷峰塔内冲口而出的那一声“殿下”,阿南心中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目光不自觉地在朱聿恒脸上转了转。
这下着细雨的沉闷夏午,原本昏暗的天色因为他清隽秀挺的面容,竟也显得明亮起来。
香消翠减,雨昏烟暗。江南遍地的芳草怎及他濯濯如松的风姿。
她回身在朱聿恒面前坐下,给自己续了一盏茶,抬眼看着面前的朱聿恒,玩世不恭的惯常笑意又出现在她脸上:“怎么了阿言,茶太差了喝不惯?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呀。”
第67章 芳草江南(2)
朱聿恒声音沉缓道:“太吵了,把窗关上。”
“是,提督大人。”阿南起身把窗户关好,似笑非笑地靠在窗上。
“那些流言……不听也罢。”因为心头无言的悸动,朱聿恒开了口,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毕竟,他有什么立场解释呢?又该怎么对她解释呢?
“你是说太孙妃的事?莫非你知道内幕,最终花落谁家?”
看着她脸上那戏谑的神情,朱聿恒别开了头:“不知道。”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他微垂双目看着面前袅袅的茶气,她手中无意识转着茶杯。院落之中,不知道谁在吹着一曲《折杨柳》,笛声轻轻细细,娓娓如诉,像一抹似有若无的烟岚在他们身边流转。
啜了口茶,阿南因为笛声想起一件事:“对了,上次葛家那支笛子,现在哪儿?”
“应该在南京刑部衙门的证物房。”
“我前几天给你制定练手计划时,忽然想起一个可能性,所以想借来看看,或许能解开它的秘密。”阿南捏着茶杯凑近他,一扫刚刚的玩世不恭,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毕竟,这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图’唯一的线索了。”
朱聿恒默然点头,起身去门外吩咐了一声,让侍卫将那支笛子取来。
“前两次发作都是在月初,现在掐指一算,时间也差不多了……”阿南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抬眼望着他,“你有查出什么线索吗?”
朱聿恒摇了摇头,道:“朝廷已经下达命令,让各地严密排查最近可能出现的隐患,但天下之大,山河广袤,仓促之间又如何能寻得出那一处?”
“唔……”阿南皱眉沉吟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只听门扉扣响,卓晏带着诸葛嘉和南直隶神机营的戴耘到来了。
神机营中,最不缺的就是火油火药等,阿南敲上了朝廷这根大竹杠,跟他们毫不客气,在桌上划拉着算了算,说:“东西有点多,我去借点笔墨。”
她迈着一溜烟的兴奋步伐出门,让朱聿恒仿佛看到一只偷了鸡的小狐狸。
过了足有一盏茶工夫,阿南才拿着张写满了字的纸回来,说:“这里的账房可真小气,不许我借笔墨,我只能在那边写好了拿回来。”
诸葛嘉见上面全是火油火药硫磺芒硝之类的危险物事,那清冷眉眼上顿时跟罩了寒霜似的:“要这么多,恐怕有所不便。”
本以为她只是要一点东西试玩的朱聿恒,瞥了一眼后也不觉皱眉,对阿南道:“这些都是民间严控之物,拨给你本已不合律令,何况如此多种类、如此多分量,确实无法调配。”
阿南撅起嘴看着他,见他神情强硬,只能凑近他压低声音,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刚你还说我为朝廷立下了大功,难道救下顺天城还不值得这么□□吗?再说了,我们是互帮互助呀,我这又不是为了自己,对你也有利的!”
戴耘摸不透她与皇太孙的关系,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道:“姑娘,这东西确实有点多,别说我们了,神机营库房的出入账都不敢做,担不起这个责啊!”
“那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阿南望着朱聿恒,一脸恳求,“帮个忙嘛!”
“用途呢?”朱聿恒问。
“我要和楚元知一起研究个新火器,威力无敌的那种,肯定可以帮到你的。”
听她这样说,又想到刚刚她提及笛子的事情,朱聿恒自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身上怪病发作在即,看来,阿南也在时刻准备着。
于是他便道:“这样吧,我给楚元知在神机营安排个职务,然后将一应东西调到他的名下,出入便合理了。不过为安全起见,火药不能带出神机营,火油可以让楚元知领一部分,但也要酌减一半。”
诸葛嘉与戴耘如释重负,赶紧应允,准备退出。
阿南看着朱聿恒嘟囔:“小气鬼,东西不交给我也就算了,还一口就给我打了个对折,这也太少了吧?”
朱聿恒淡淡道:“凡事都得按规矩。”
“看在珍珠的份上,算了算了。”阿南摸了摸臂环,正说着,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声。
叫喊者显然在极度惊吓恐慌之中,那声音就像是硬生生撕裂了喉咙逼出来的,听在耳中令人心口一颤。
阿南立即站起身,开门出去一看,走廊拐弯处有个姑娘正连滚带爬地往这边扑来,可才跑了两步就手脚发软瘫倒在地,只能竭力尖叫着,大喊:“救命……救命啊!”
“绮霞?”阿南一眼就认出了这被吓坏的姑娘,忙上去扶起她,问:“怎么了?”
绮霞吓得涕泪满面,死死揪着她的手,面无人色道:“阿南,他死了,死人了……”
皇太孙所处的范围内竟然出了事,韦杭之大惊,抓紧了手中的佩刀,向廊下几个穿便衣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立即分成两批,一批护住朱聿恒及他所处的房间,一批奔入那个出事的房间。
阿南扶着绮霞在栏杆边坐下,轻拍着绮霞的手背安抚她,一边探头往屋内看去。
酒楼的雅间并不大,与他们所处的隔壁间一样,都是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小榻放在窗下以供客人歇息。小榻旁边是脸盆架,搁了一个彩绘木盆,里面盛着清水,以供客人喝醉时可以洗把脸。
而此时,一个穿着宝蓝直裰的健壮男人,正趴跪在脸盆架前,脸埋在木盆中,一动不动。
饶是阿南见多识广,也未免被这样诡异的情景给震了一下,脱口而出问:“他……死在脸盆里了?”
“怎么回事?”诸葛嘉沉声问绮霞。
绮霞吓得语无伦次,惊慌道:“我……我一进门就看到他扎在水里一动不动,还以为是在、在洗脸,叫他不应,就走过去就扶他起来。可他这么重,我根本拉不动,只看到他的脸在水里偏了偏,那……那就是一张死人脸啊!我……我吓得赶紧叫救命……”
说到这里,她看看自己刚刚拉过尸体的手,崩溃惊哭,再也说不下去了。
屋内一个侍卫上前查看了尸体,冲诸葛嘉摇了摇头,禀报道:“没气了。”
诸葛嘉问:“是不是暂时闭气了?先提出来吧。”
侍卫便将那男人的衣领揪住,扳过身子。
那男人啪嗒一下就滑倒在了地上,脸盆被打翻,泼了满地的水。他面色惨白,嘴唇和指甲乌紫,口鼻间弥漫着一片细小的白色泡沫。
“确是死了,而且……是溺死的。”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那个浅浅的木盆,难以相信一个人竟然能在这样一个木盆中溺毙。
朱聿恒在门外看见那个人的脸,不由得微皱眉头。
阿南忙问:“阿言,你认识他?”
“嗯,这是登州知府苗永望。”
绮霞也立即点头:“是啊是啊,是苗大人啊!”
“登州知府?”阿南有些诧异,“他一个山东的父母官,跑到应天来干什么?而且还如此诡异地死在这里……”
朱聿恒没有回答,目光又落在旁边墙壁之上,略一皱眉。
阿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墙上三个极淡的微青色印记,应是有人用手指在墙上轻抹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