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满枝
……
镇口的那户人家,有位很可爱的小姑娘,整日和母亲依偎在门口, 浆洗换下的衣物,翘首盼望远行在外不知何时归家的男人。遇见林樾从门口经过, 小姑娘甜甜唤他哥哥,害羞缩在母亲身后。
开着小卖部的杨奶奶。她是看着林樾母亲长大的,如今又看着林樾长大成人,小卖部里没人的时候,杨奶奶会偷偷地拉着林樾的手, 摘下罐子上插着的糖果塞进他的手中。
告诉他“不要钱,尽管吃”。
镇子里还有些不懂事的小孩子, 平日赵春红放声大骂的时候有样学样,看见林樾经过的时候,学着大人的腔调笑起来。
“林家的病秧子来啦!”
“拖油瓶。还要大人伺候穿衣吃饭,羞羞羞。”
“不要脸。”
林樾不跟他们计较,笑容有些苦涩。他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们解释,他不需要别人喂饭穿衣, 他可以自己收拾自己, 并且收拾得干净整洁。可是没人听没人信。他迈着沉重的步伐, 边喘息边咳嗽, 来到镇子的老中医家中,拎着吊命的药草, 回到空寂的旅馆。
旁边是他生活多年的家。
家人的温馨仿佛近在眼前,眨眼间,那里换了女主人。父亲的头发愁得花白,林樾自知是外人,主动提出到隔壁居住。狭小的房屋,凌乱脏污的空间,盛放着少年单薄孱弱的躯体。
在这里,起码能够得到片刻的安静。
没有争吵、诋毁、谩骂。
他抱膝坐在窗台发整天的呆,不必担心因为自己的“偷懒”而殃及到去世的母亲的名声。赵春红看不到他,怨念也没有那么重。
这些或愉悦,或悲伤的记忆,刻在脑海的时候是那样的鲜活,鲜活到仿佛只要他伸手就能触碰到往昔亲身经历的岁月。
直到天边血色弥漫。
浓稠血腥潮水般滚滚而来。林樾内心深处,支撑这具残破身体,在世间苟延残喘的东西碎裂。那是什么东西?他想起镇口小姑娘甜甜的笑容,在调皮的孩子谩骂他的时候,结结巴巴地反驳。杨奶奶苍老褶皱的手掌,覆在他手心的温暖触感。
还有……
还有什么呢?
林樾的眼泪流下来,他仰面,看到天边滚滚暗红云朵,仿佛浓稠的血液。狰狞的螯牙钳进他的肚腹,神经遭受到毒素的麻痹,他感到浑身的力气被抽空,连蜷缩指跟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庞然的蜘蛛,比前几次袭击镇子的蜘蛛都要巨大、狰狞、恐怖,这种仿佛来自遥远地底的恐怖生物,使自诩为食物链顶端的人类,由内心深处战栗,畏惧强者的本能使他们双膝发软,畏畏缩缩地抱成一团。
疼。
好疼。
蜘蛛把他牢牢地钳住在身前,螯牙狠狠贯穿他脆弱的肚腹,林樾的身体呈现诡异的弯折的弧度,腰部以下的位置被搅烂,腰部以上的位置仍然是漂亮的人类躯体。
粗糙的麻绳甩落在眼前。
哦,这是绑着他身体的绳子。被蜘蛛撕碎扔掉。散落在他的身下。随着麻绳的解开,他的双臂恢复自由,可是却只能眼睁睁地,忍受着绞肉之痛,等待躯体的腐烂消亡。
这不是最难受的。
死于怪物之口有什么可怕的?
在他的眼前,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敞开的房门里,是跪倒在地的镇子的居民。
活下来的、被保护在身后的人。
他们躲避林樾的目光,朝着残忍的怪物,丢弃掉那些对男人来说象征着骨气尊严的训导。“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们不要黄金,跪在怪物的面前,渴望以林樾的血肉平息怪物怒气。
林樾看到镇长。慈祥和善的人。
隔壁的叔叔。喝酒后会拉着路过的人吹牛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多么厉害多么有能力的人。
卖菜的婶婶伯伯。会偷偷给林樾多装蔬菜水果的善良的人。
还有好多好多……小姑娘被蜘蛛吃掉,杨奶奶被救下来后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也已经去世……
赵春红跪在人群中。
目露不忍,恐惧,还有庆幸。
镇民的话夹杂畏惧和祈求讨好,犹如雨后泥点,滚成越来越大的肮脏的泥球,砸在他的身上。
“……这是什么东西?不,是我口误,您是神明,是伟大的存在,我们不该惹怒您,请您原谅我们。”
“……是他杀的,都是他杀的。您拥有强大的力量,我怎敢违抗您。在它们出现的时候,我一直待在这里,我没有动手,没有反抗,请您留下我的性命,还有我的家人。”
“是林樾。”
“是林樾做的,林樾惹怒神明。神明降罪,和我们没关系。”
被林樾救下来的男人拖着断腿跪在地面。
“是林樾,全都是林樾杀的。跟我没有关系。”
“是啊,跟我们没有关系。”
“吃掉他,平息您的怒火,放过我们吧。”
有人小声地说:“可是……是林樾救的我们……”
“闭嘴。”
“闭嘴。”
“你想做什么?你能反抗它?能够打败它?能够带着我们逃脱这里吗?不能就闭嘴!”
“看啊,蜘蛛在后退,它的怒火果然是冲着林樾来的……一定是林樾杀死蜘蛛惹怒它,它是惩罚林樾的!我们得救了!”
林樾的躯体只剩下完整的头颅。
漂亮的眼睛含着猩红泪珠。
他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林樾身体不好,靠草药吊着命,本来就快死,没什么的,大家不要自责。”
“是啊,他天天咳嗦,走路都走不稳。再说了,林樾是好孩子,之前他不还是不要命地救下我们很多人吗?再救这一次,他肯定是心甘情愿的。”
“林樾爸爸,你别难过。你和春红还有孩子呢!”
蜘蛛拖着林樾残破的身体,往远处深林走去。
血液在地面蜿蜒成一道长长的痕迹。
林樾望着缩在人群中的林锦东,他佝偻着肩膀、花白头发,面容悲伤痛苦,那种肝胆欲裂的表情,要林樾的心底有少许的安慰,紧接着是深处涌出来的叹息,和嘲讽。
他看见——林望被林锦东抱在怀里,眼睛遮住,耳朵捂住,以父亲坚实的胸背把儿子护在怀里。
而林樾。
宛若被丢弃的垃圾。
残破身体发出恶臭的血腥气味。
蜘蛛狰狞恐怖的步足,有条不紊地落在地面。
林樾直面恐怖。
有什么好怕的?
他没什么怕的。
可是好疼。
好疼啊。
第120章 蜘蛛7
森林繁茂, 碧翠华盖遮住天幕。林樾嗅到草木芳香,从来没有踏足过的森林,在此刻, 竟然成为他的埋骨地。
四周寂静, 唯有他的喘息和难以遏制的痛苦口申吟。
他被拖到森林深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蜘蛛没有吃掉他, 而是用蛛丝裹住,头部幽黑的眼珠注视着他。林樾竟然从它的眼中看到疑惑和不解。
螯牙烦躁地贯穿他的血肉。
林樾习惯这种绞肉般的酷刑, 表情麻木。唯有指头间或颤抖几下。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讶异的同时,他想明白蜘蛛疑惑的原因,在毒液注射到他体内的时候,内部的脏腑应该在短时间内化为液体, 方面蜘蛛吸食。
可是他还能够感觉到脏腑的存在,虽然它们和他同样, 已经是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镇子上有些人说林樾是药罐子。
这句话不假,林樾小的时候接触到最多的东西就是药物,西药中药喝了遍,身体没能好转,情况越发严重。后来为了给家里省钱,他强撑着告诉林锦东没事, 镇子里的老中医开的药就很管用。
老中医的药是亲手从林间采摘的, 便宜。
林樾靠着中药吊命。
药性早就渗入他的血液。或许, 正是因为体内有药性, 和渗入体内的毒液对抗,这才使他久久没能死去。
还能强撑着忍受非人的折磨。
林樾笑出声。
精致漂亮的少年在发出笑音的时候, 泪珠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流下,顺着眼角滑落在冰凉草地中。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在蜘蛛再次将它的螯牙刺入肚腹的时候,他抓起石块砸向蜘蛛头部的眼睛,呈现三百六十度分布的眼珠被他砸烂。额头冷汗涔涔落下,疼得几乎昏厥过去。
黑水镇是他生活多年的家。这里有他的父亲,有他的弟弟,还有长眠的母亲。还有许许多多共同生活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弟弟妹妹。他不愿意看到家园被毁坏,不想看到他们被蜘蛛啃噬。
他站出来和蜘蛛对抗。
哪怕死掉也不怕。
骨子里的善良和对家乡的爱护,使少年孱弱的躯体里充斥奋不顾身的勇气。
最终,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他丧失掉全部生机的躯体,忽然被另外的情绪盈满。那是不甘,是恨意,是悲伤。种种负面的情绪带给他的是前所未有的力量,撕心裂肺的痛苦。
蜘蛛发出可怖的嚎叫。
粘着黏液的石块再次砸向它的大肚子,不顾肉,体遭受到的折磨,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
他尝到飞溅的蜘蛛黏液。
向来干净的,见不得丝毫尘埃的少年,毫不在意满面沾染的血腥污垢。
曾经感受到的那些温暖的东西,剥开面纱后露出的面貌狰狞可怖,比蜘蛛还要恐怖。他发泄般的用石块狠狠敲击蜘蛛坚硬的外壳,破碎的心脏肺腑溅落在地。
他付出同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