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满枝
林樾擦去嘴边溢出的痕迹,睫毛颤颤, 不敢看她。
徐昭翻看背包:“它的味道确实不好闻……你要是能够吃,嗯,应该是可以吃的吧?昨晚上我给你喝了袋牛奶,真怕你不适应,还好没有发生不好的情况。”
她拿出牛奶,还有一袋金黄色的小面包:“……你喜欢吃这个吗?我有很多零食,给你。”
背包是特意买的登山包。尽管没有抱着可以安全回家的念头,她可不想半路饿死。背包大部分的空间都用来装保质期长的面包饼干巧克力,还有牛奶酸奶。
这些东西果然派上用场。黑水镇的超市关门,镇民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和徐昭分享食物的样子。
她举着面包牛奶,林樾没有接。
徐昭疑问:“不能吃人类的食物吗?”
林樾垂落的手指越发蜷缩起来,神情有些受伤,没有表现出来。他使劲探起上半身,接过食物,低声说:“可以吃。人类的食物,还是蜘蛛的食物,我都可以吃。”
他撕开面包的包装袋,坐在凌乱脏污的地面,姿态安静。仿佛静静盛放在淤泥中的荷花。
徐昭隐隐察觉到什么。
“我说话惹你不开心了?”
面包屑在喉管停滞。林樾呛得咳嗽几声,眼角沁出泪花。激动地想要解释,他抬眼,眼睛红红地盯着她:“没有,你怎么可能会惹我不开心。我只是,只是……没什么事,或许伤口没痊愈,有些没力气,谢谢你的食物。”
徐昭:“这样。”
她本想着留下些食物,回到镇上。可转念一想,就算回到镇上也没有事情可以消磨时光。赵文清的事情她没头绪,更不知道他人还活没活着,是否沦为蜘蛛肚里的食物。
她思考事情的时候,习惯性地眯起眼睛。视线落在恢复安静,小口啃噬面包的林樾。
说话的功夫,日头越升越高。经过昨天晚上的事情,屋顶破开的口子更大。林樾苍白的胸膛落着大片日光,现在还好,日光没有正午的时候烫人,但他的伤口实在骇人。
帮人帮到底。
徐昭站起来,仰面观察屋顶破口。
架构木屋的房梁断裂几根,枯黄的木棍黏连莹白蛛丝,经过徐昭昨晚的折腾,破开的洞口足可以容纳巨型蜘蛛。她得想办法把屋顶破开的口子堵上。
或许林樾存着不想活的心思。但现实情况是,在昨天晚上她赶来的时候,他没有拒绝自己的好意,甚至因伤痛昏迷的时候,迷迷糊糊攥着她的衣角不肯松开。
他心底,或许有那么一丝丝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念头吧?
徐昭想到就干。径直走出门口,外面堆叠着许多茅草和枯枝。正好可以盖住房顶的大口。
林樾微微僵硬,嘴边残留面包碎屑,甜腻腻的味道留在唇舌。他珍惜地,小口小口咬着那人递给他的食物,趁着她发呆的时候,偷偷打量她的神情。
忽然瞥见她走向门口,面包失去味道,他下意识地探出手臂,做出拉扯的举动,察觉到自己的心思,连忙把手藏回胸口。
愣愣地盯着她消失的地方。久久没有回过神。
“离开了吗。”
林樾失落。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生出这样的情绪。他和她是陌生人,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个地方,破败脏污,她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门口有嘎吱声响起。
林樾忽然站起,将剩下一半的面包和牛奶放到干净的位置,调动步足走向门口。
徐昭抱着茅草,满满一怀,正思考怎样才能爬上去,眨眼就见林樾站到面前。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两人都意识清醒的时候面对面,林樾的身形优越,想来是人类躯体的时候就是高高瘦瘦的少年模样,此刻下半身替换成蜘蛛肢体,使他的身高更加拔高了不少。
徐昭微微仰头,和他对视:“你怎么出来了?”
很难想象,此刻站到面前的蜘蛛少年,在昨天晚上的时候,浑身凌乱躺在血泊,肢体破碎,像是死去。过了短短的夜晚,他的躯体恢复到肉眼能够接受的程度,只是那些伤到脏腑骨骼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他赤着胸膛,腰腹的血口因撕裂再次冒出血液。
染湿本就殷红的纱布。
林樾高估伤口愈合程度,全身各处传来不同程度的痛意,颤抖了下,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
“我,始终想不明白。”
徐昭挑眉,放下手中茅草:“哦,你说。”
林樾咬着唇,眼眶通红。明明额发被冷汗洇湿,却能准确无误地遮住眉毛之上的两颗蜘蛛单眼。
如果不看下半身布满刚毛的蜘蛛步足,和隐隐坠在身后的椭圆形大肚子。他此刻的模样和正常的人类少年没有半点区别。
林樾走到阳光里,胸膛布满汗珠,侧身靠着木屋的墙壁,垂着眼睫,有些局促地盯着地面,连抬眼看徐昭的勇气都没有。
“我和你并不认识……我如今的样子你看到了。我连人类的样子都算不上。你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的,只有这具破败的躯壳。”
徐昭:“你想说什么。”
林樾越发垂落眼睫,抵着地面坚硬威猛的步足都有些颤抖。他开口:“……食物很珍贵,不要浪费在我身上。我,我不值得你浪费时间……要是你觉得我的蛛丝有用,想要多少,什么时候,只要我还活着,都会给你的。”
他轻轻看了她眼,和徐昭对视的瞬间又把眼神移开:“……你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他说了很多话。徐昭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她的注意力被他的姿态吸引。从前她觉得什么梨花带雨、人面桃花、腰若蒲柳之类的成语,是糊弄人的。可这些词用在林樾身上竟然意外合适。
他很漂亮。
像是精致脆弱的瓷器。
徐昭晃晃脑袋,赶走乱七八糟的思绪。她一直没有回应林樾的话,导致林樾在沉默中,越发局促不安,悄悄地,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望着她。
“啊,你的意思是……你不值得我做这些?”
林樾嗯了声。
她反思自己做过的事情。
难道就因为她小小的举动,对他产生这样大的影响?竟然开始否定自身价值。
徐昭实话实说:“可是我没觉得自己做过什么。”
林樾喘息了声,回答:“你有。”
“好吧,”徐昭笑了笑,“那你觉得我做这些事情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林樾皱眉:“蛛丝?可是我说过,如果你想要,我随时可以给你。其他的,我没有值得你索取的东西。”
徐昭摊手:“或许,我本来就没所求呢。虽然这样说,有自夸的嫌疑,但是最开始,确实是不忍心看你那么惨。恰好,我能够做点什么帮到你,所以就帮了……帮忙还要看对方值不值得帮吗?如果非要这样的话……”
林樾的心脏骤然收紧,他不确定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隐隐产生后悔,他应该待在屋子里,等待她再次回到木屋。而不是跑到她面前,说些该不该帮忙的话。
支撑身体的力气慢慢地被抽走,他越发虚弱,要不是有可以倚靠的墙壁,此刻,他早已经瘫坐在地。
他想,那人应该马上要离开了吧。不管是谁,好心帮忙,却被人指责一番,都会有脾气的。
他恨不得回到前一刻,捂住自己的嘴巴。就这么安静地,由着那人在身边不好吗?无论她想要做什么。
徐昭不知道林樾内心的挣扎,她兀自伸出手,沾满灰尘的掌心突地出现在林樾的眼底。
他愣愣抬眼。
“我是徐昭。你是林樾吗?”她突然开口。
林樾仍旧是愣愣地,半晌,点头。
“说话呀。”
“是。我是林樾。”
徐昭:“我们知道对方的名字,合力杀死过蜘蛛,算是同生共死过了吧?这样的关系,应该算的上朋友吧?我帮我的朋友,不需要理由。”
林樾猛地颤抖了下。身体越发靠在木屋墙壁。眼睫眨动的瞬间,沉暗的眼睛蓦地亮起晶莹水泡。
第125章 蜘蛛12
林樾幼时像雪团子, 精致可爱。那时候,镇里很多小朋友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仿佛能和他做朋友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后来, 不知不觉的, 林樾和同龄人的关系,止步于赵春红的挑刺谩骂。
他沉默寡言。见到谁都摆出温和礼貌的笑容,无论那人是赞美问好还是讽刺挖苦。那颗软肉做成的脆弱心脏, 裹上层层冰峰般的泥浆,独来独往, 他习惯沉浸在只有自己的世界中。
那些因过往经历残留的情感,随着蜘蛛的侵害变得淡淡的。林樾宛若暴雨中独行的旅人,尽管没有可以遮挡风雨的东西,但他毫不在意,漫无目的、不知归处地往前行进。
忽然有只温暖手掌出现。
在他被蜘蛛啃噬的时候, 在他绝望无助,渴望有那么双手伸来, 救出他——他怎么敢奢求别人救他,用棍子或者石块,再或者任何什么东西都好,把他弄死,他受不住绞肉之疼。被蜘蛛钳制的每一秒,骨头缝隙脏腑血肉疼得他颤抖撕裂。
可他没有等来。紧接着, 身形一颤, 他嗅到陌生的散发芳香的甘甜气息。是……是徐昭的味道。
林樾的眼泪像是升腾的泡沫, 一颗、一颗, 接连冒出来,挤挤挨挨在他的眼眶中, 像是汪冒着水泡的泉水,清澈干净。
垂落的手指蜷缩几下。他认真回想躯体的变化,额头的眼珠遮起来,蜘蛛步足和后臀坠着的大肚子没法遮盖,手指是完好的,属于人类的样子。冒着汗的掌心微微攥了攥,悄悄在步足的刚毛抹了把。
现下干净了。
他怀揣着紧张的心情,颤巍巍地抬起手掌,只抬起不到半拳距离。面前那只温暖手掌倏地从眼前消失,他目光胶着在上面,有些不甘心地,盯着它抱起地面脏兮兮的茅草。
徐昭手臂抬得酸软,应该是昨日抡巨石累到了。她不在意林樾抗拒的姿态,说那些话只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她重新抱起茅草,踩着木屋旁边堆叠的草堆,那上面放置着石瓮。
石瓮倒扣。踩在上面,正好可以接力爬到屋顶。就是费力些,她昨天就是这么干的。
边往石瓮爬,边说:“你要是觉得我做这些事情是有所求。那就理解为,我需要你的蛛丝吧。”
抱着茅草不好攀爬,她身形晃了晃,落回地面。泄气般盯着散落满地的茅草。调整好情绪,转身盯着半靠着墙壁,不肯离开的林樾,徐昭觉得他站在旁边盯着她,很影响她的举动。到底是漂亮的异性,被直勾勾盯着,她难免生出窘迫。
徐昭:“身体最重要。无论怎样,把房顶补好,隔绝阳光,对你是有好处的。”
林樾扶着墙壁,咬着下唇。
被冷汗打湿的额发,隐隐露出遮住的两颗蜘蛛单眼。黑黢黢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深渊。徐昭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只轻轻瞥了眼,莫名的,竟觉得那两颗不带人类情绪的蜘蛛单眼,有些……委屈?
奇怪。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徐昭说完,见他还是直直站在面前,日光洒落,少年冷白的胸膛仿佛泛着荧光。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催促道:“……你回屋去吧。我把房顶补好就离开。”
她不再看林樾,随手拿起把蛛丝。这东西附近多的是。把它们缠在茅草上,挂在木屋横出来的木刺,紧接着就去爬石瓮。人还没爬上去,突然,阴影笼罩。
林樾扶着墙壁,走到她面前。眼睛还是蓄着汪泪珠。
徐昭有记忆以来,忙得脚不沾地,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奔波劳累。她不懂林樾是怎样做到,满身伤口,却固执站到她面前,委屈又可怜,姿态却抗拒疏离。
她把横在石瓮的腿放下,抱臂站直。她不欠林樾的,他要是不需要她的帮忙,没必要再热脸贴冷屁股。
听他说完就走。
徐昭站直,微微仰头。林樾脊背稍稍弓起来,仍比徐昭高出半头,然而这半头的高度丝毫没有增加气势。
见他只是愣愣站着,徐昭:“你有话说?”
林樾嗯了声,咬住唇:“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