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满枝
凝着水珠的掌心,阳光下金黄的蛛丝同样被水液打湿, 蛛丝绷紧,随着徐昭扬臂、弯腰,亦或者其他的小动作,黏着她指根的蛛丝,另一端远远望去隐匿在空气中,仔细观察,却能发现通往的是草叶底下林樾的大肚子底部。
颤动,颤动,再次颤动。
林樾的第四对步足慢慢地落在地面,不愿割断连接。随着步足落下的,是林樾几乎藏进臂弯的脸颊,红彤彤得像是熟透的苹果。
徐昭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动作,给林樾带去多大的煎熬。这里的溪水干净,水流冲刷腿窝带来清凉舒适的感觉,忽略掉散落在周边的蛛丝。这些蛛丝其实很好分辨,它们停留的地方,像是落在水膜上面,散发着灿灿的金色。
她的膝盖撞过去,撞入蛛丝在溪水表面构造的网。遥遥望着森林深处鼓起的宛若山包似的东西。
那处的树木不像这里稀疏,交错分布,浓密得看不到半点缝隙。盯得时间久了,却发现草木遮盖间隐隐浮现某种奇怪的东西,像是山包,挂在树枝上。
徐昭踮起脚尖仔细观看。心底涌出不好的感觉。可是眨眼间,那些山包似的东西就消失不见了。她想了想,扬声询问:“林樾,你去过森林深处吗?那里好像有很奇怪的东西,像是……蚕茧?”
林樾是在黑水镇长大的,又和林望口中那只更大更强的蜘蛛结合成奇怪的躯体形状,或许问他能够得到答案。他去过森林深处吗?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吗?
徐昭朝着岸边走几步,期待着林樾的回答,可他却长久地沉默。是睡着了还是没听清?她又问了一遍:“林樾,你去过那里吗?再前面的位置,有山包似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前面有什么。
徐昭问他。
林樾缓慢地回过神,颤动的蛛丝通过纺绩器连接着内部的腺体,那是吐出蛛丝的器官。可为什么,蛛丝每次颤动却牵扯着他的心脏,仿佛有数千只蚂蚁啃噬他,酸涩感不间歇地传遍他的五脏六腑,直至表皮肌理……又疼又酸又麻。
这是什么感觉?
——前面有什么。
林樾艰难地抽离眩晕的感觉。顶部的草叶晃动,阳光洒落在他的皮肤,激起麻痒的水泡。恍然未觉,眼睫颤颤地抬起来,盯着面前。那里本该是一颗高壮乔木,粗壮的树干,繁茂的枝叶,纠结的树根,枯黄夹杂血液的泥土野草。
林樾不敢置信地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眼睛,回答:“前面是……是徐昭。”
脱去洗得发白的长袖衣,皮肤沾着晶莹水珠,乌漆长发散落在两肩,笑吟吟的徐昭。
她站在面前。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停留原地,后来或许是他的眼神太冒犯,她向着他走过来。神情有些谴责和无奈,但始终是柔软温暖的眼神。
林樾被烫了下,赶忙垂下视线。
紧接着,浑身僵硬。他意识到——徐昭在背后的溪水里,前面的怎么可能会是她?
睁眼望去,树木蔚然耸立。
林樾猛地掐住指肚。
徐昭则是困惑不解的样子。林樾在说什么?声音又低又哑,她怀疑清洗的过程里有溪水流进耳道,不然怎么突然像是聋了,还迷迷糊糊听到自己的名字。真奇怪。
她掏了掏耳朵,侧着身子,用掌心拍拍耳朵。企图把流进去的水拍出来。
“我没听明白,你能再说一遍吗?”林樾的声音传来。仍旧是低低哑哑的嗓音。却比先前那句要清晰很多。徐昭想,果然是耳朵进水的原因。她站直,往岸边又走了几步。
再次撞散纠结成网的蛛丝。
哗啦哗啦声不间断响起。
徐昭:“我受人之托,来黑水镇是找人的。没想到碰到这种事情,简直不敢想象。我向,嗯……”考虑到林樾听到镇民的名字发过次疯,这次说会不会又突然失去理智?她只好隐去镇长两个字,继续说道:“向镇里的人打听过,一月前来这里的旅游团的游客都被蜘蛛吃掉了,然后我发现了镇子的一些事情……”
“一件很恶劣的事情。我要找的那个人,生还的希望很低很低,但是哪怕是尸体,我也要找到。刚瞧见远处有蚕茧般的东西悬挂在树枝,那些是……会不会是人类的尸体?”
林樾的意识本就涣散,更何况他的五官比人类要强数倍,徐昭往前走动的几步,微乎其微。和他仍然隔着数米的距离,仅仅是把这数米的距离缩短了几十厘米而已。
但那股香甜的,是透过皮囊,更深处的气息飘进他的鼻息。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口气,气息涌进喉管鼻道的时候,他呛得咳了几下,红着眼睛盯住面前的树木。
抓住几个关键词,林樾搜刮记忆,按捺摇晃的理智,斟酌着生怕吐露出不该说的话,慢声解释:“……蜘蛛是有储存猎物的习惯。我只在最开始的时候,被蜘蛛带到过你说的位置,就是在前面,距离这里大概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
那一路的记忆不堪回首。想起来便觉得肝肠寸断,痛苦绝望。林樾掐着指肚,近乎痴迷地盯着前方,由草叶树木构造出的虚幻的人影,那种撕心裂肺的不甘苦痛渐渐消弭。
他说:“……那里确实是蜘蛛的巢穴,很危险。徐昭,如果你想去那里,一定要告诉我。我和你一起进去,不要独自一人。”
面前的徐昭温温柔柔地笑着。皮肤沾着水珠,晶莹水珠掉落,砸在地面,溅在他的周围。
他羞怯地移开目光。
这是假的。虽然是假的,却是来自他记忆中,前一刻无意中撞到的画面衍生出来的——这是很不礼貌很冒犯的行为,不要再这样了。林樾暗暗告诫自己。使劲垂着头,不敢看面前的虚影。
“好,我知道了。”
徐昭撇眼林樾孱弱的身体,就算要到里面一探究竟,起码要等到两人把伤养好的时候,否则这样进去,就算林樾力量再强大,也害怕他的躯体会承受不住数量庞大的蜘蛛的攻击。
“我如果有需要,肯定会请你帮忙。这件事情不着急,目前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人都要把伤养好。”
徐昭不再多言,加快清理速度。天色渐渐黑沉,暗处隐隐传来窥探的视线。风吹来的时候,带着仿佛积压很久的腐烂血腥的气息,那是蜘蛛的螯牙散发出来的。
她弯腰,把头发渗进溪水中。这是最后一步,洗完就离开。
……
林樾想到从前的往事。赵春红不喜他闲着,经常家里要洗的衣服,或者用过的碗筷,要用的蔬菜瓜果,放到盆子里,要他清洗。他坐着马扎,在门前清洗的时候。总会听到隔壁男人们的交谈,亦或者是青春期的男孩们不知顾忌地谈论。
哪家的女人屁,股大。哪家的女人样貌白皙好看。哪家的女人胸,口最鼓。
他不喜听这样的话,更不喜他们随之发出的很难听很低俗的笑音。他觉得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可是现在,他却控制不住地,朝着自己讨厌的那类人转变。
他的脸颊涨红。举起的草叶慢慢地垂落,阳光烧灼皮肤的痛苦,减轻了幻想里冒犯徐昭产生的罪恶感。
步足躁动地哒哒落在地面。余光扫过布满黑色刚毛的步足,那种罪恶感紧接着被自卑取代。
林樾是人类的时候,体弱多病,懦弱无能。
林樾死掉了。
却变成更加恐怖阴暗的东西。
他咬住唇,死死掐住指肚。幻想里的虚影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灿灿的阳光,和暗处里窥探的蜘蛛。那颗颗乌黑湛亮的黑色眼珠,宛若三百六十度监视的摄像机监控徐昭的动作。
雄性的气息漫天涌来,恶臭气息似乎要盖住草药苦香。
它们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林樾感觉陌生的情绪在胸中激荡。他厌恶蜘蛛落在徐昭身上的目光,尽管那种目光是对于食物的打量,因徐昭被当成蜘蛛食物而产生的愤怒,却不足以盖住另外的陌生情感。
弟弟降生的时候。将父亲的关心爱意分走了,弟弟不仅有父亲的关爱,还有母亲的保护。
家里过年过节,最好的东西都是留给弟弟的。林樾是温和无害的,他觉得理所当然。可是此刻再回想起来,那时候觉得淡淡的情绪,却在此刻变得浓烈,从面前溜过的糖果、糕点,还有父亲的宽厚脊背……这种本该是因其他事物或者是人生出的情绪,和徐昭没有半点干系的情绪,却在此刻,统统加盖到徐昭的身上。
嫉妒。
哪怕窥探徐昭的是只丑陋的只知道捕猎的蜘蛛,但因它的性别——雄性,而使林樾产生不悦。甚至是嫉妒,它凭什么可以毫不顾忌地盯着徐昭?看到她毫无防备的姿态,看到那具盈满水珠的躯体……凭什么?凭什么?
林樾站直身体,胃部咕咕作响,这股难闻的气息,竟让他产生想要撕裂进食的冲动。
他要捕猎了。只有填饱肚子才能变得更加强壮。
第133章 蜘蛛20
河面覆盖蛛丝, 阳光照耀下,流光溢彩。蛛丝是浅浅的金色,环绕在徐昭的身边, 撞开的时候随着水波涟漪, 像是幅流动的金灿灿的画。
这些蛛丝带着林樾的气息。是经年累月被中药浸染的淡淡苦香。有了这些气息的存在,蛰伏在暗处等候时机捕猎的蜘蛛就得掂量掂量能否捕食溪水里的猎物。
林樾没走很远,就在溪水的附近, 遥遥望眼徐昭的背影。被那抹浅金浓色里的一点白晃了眼。胸腔骤然发出急促的不正常的跳动,仿佛踹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林樾喘口气, 眼睛里带着的那点温柔羞涩随之被阴郁取代。风吹起额发,露出眉毛之上的两颗蜘蛛单眼,黑漆漆没有情绪,身后的大肚子慢慢坠落在地,四对步足压低, 步足肌肉绷紧——他猛地跳起来,威猛刚硬的步足对准远处半挂在树杈上的蜘蛛, 牢牢地将它抓住,顷倒在地面。
胸膛染了灰,蹭了泥,破了皮。林樾没喊疼,嗅着带着点恶臭气息的蜘蛛,属于人类的那部分情感觉得恶心, 但是更多的却是来自于食物带来的吸引力, 和那股烧心灼肺的饿意。
触肢刺进他皮肤的同时, 他的毒牙咬破蜘蛛的头部, 毒液渗入蜘蛛的内里,挣扎的螯牙渐渐失去反抗的能力。
比起坚硬的后肚子和蜘蛛步足, 属于人类的上半身在争斗中显然是弱点,脆弱的皮肤血管脏腑,它们不堪一击,轻易被刺破刺伤。
液体流入喉管,胃部被填满。林樾仍然不觉得满足,嗅到来自更远处的蜘蛛的气息,它正在逃跑。将最后一口液体吸进胃部,林樾的眼里染着浓重的饿意——怎么会这么饿?他不能追上去,徐昭还在溪边,他要回到她的身边。
转身往溪边走的时候。随手摘下低矮树杈上的叶子,擦干净嘴部的液体和胸口的黏液,叶子刚刚脱离掌心,林樾便撞进徐昭略显震惊畏缩的眼神中。
她穿着干净的衣服,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膀两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看到的他,神情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恐慌。在他逐渐靠近她的时候,不经意地往后退了两步,她的后面是溪水,脚底踩着水面,溅起水花。
速战速决的捕猎,过程中充满血腥残忍。毒牙触碰到食物的那一刻开始,属于人类的矜持抛之脑后,他只知道饿、饿、饿,因此啃噬的时候难免面部狰狞丑陋。
林樾在徐昭恐惧的眼神里,感受到空前的恐惧不安。他僵硬地停下脚步,垂着眼,鼓起勇气再次提起脚步来到她的面前。
“我感到有一点饥饿,蜘蛛的味道勾起我的食欲,我知道进食的过程,很难看。如果你觉得恶心,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不知被汗液还是血液打湿的额发贴着皮肤。额头的两颗蜘蛛单眼和属于人类的泪眼紧张地注视着她。
“你不要害怕我好吗?”
徐昭感到四肢有些僵硬。目睹林樾捕食的全过程,张开毒牙的时候,他面部属于人类的感觉消失殆尽,像是只完完全全的怪物,被本能的对于食物的渴求控制,甚至是有些残忍的渴求。
和蜘蛛进食的时候没有区别。不仅吸食被毒液化为液体的内脏,连蜘蛛的肢体也没能放过,用两颗平时笑起来带着点活泼的尖锐牙齿,残忍地捣碎蜘蛛躯体。
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怎么可能不害怕不畏惧呢?
徐昭捏紧拳头,指甲盖掐进掌心,以此克制面对林樾靠近时不由自主产生的颤栗恐惧。他的嘴边有黏液没擦干净,还未痊愈的胸膛再添新伤,白皙的躯体染的很脏。
“是……有点害怕,”徐昭不愿欺骗林樾,诚恳地说:“我没有见过你捕食的场景,说实话,有些难以置信。”
林樾抿着唇,一言不发。阴郁,还有啃噬猎物带来的兴奋,仍然残留眼底。面无表情地盯着徐昭,这具和怪物结合而成的怪异躯体,终于将邪恶恐怖和残忍,在徐昭的面前暴露了那么一点。
徐昭视线低垂,落在团成团扔在地面的脏衣服上。那幕场景虽然恐怖残忍,但起码证明林樾有捕食的能力,身为他的同伴,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想要立刻忘记刚才的画面,确实有些难以做到,不过……”
徐昭眨了眨眼睛,向林樾伸出只手,抬眼瞥他,他呆愣愣站在原地,仿佛被她那句害怕弄傻了,满脸的悲伤难过。
看到少年露出这样一副委屈的表情,徐昭顿时手足无措起来,那点害怕也抛之脑后。
她牵住林樾的手腕,是和溪水同样的清凉的温度,她牵着他走到溪水边,八只步足依次踏入水中,冲散了浮荡的蛛丝。徐昭挽起裤腿,小腿肚没入水中。弯腰捧着水洒在林樾的胸膛。
水流冲散血液和蜘蛛的黏液。
徐昭:“恐惧来源于很多因素。有你捕捉蜘蛛的时候,被它刺伤的担忧,有你进食的时候露出陌生表情的恐慌,还有怕你失去理智回过头来把我也填进肚子的忧虑……”
僵硬得像根木头似的林樾,终于动了。抬起手,轻轻捏住她捧着水的手腕,语气带着誓言般的郑重:“我不会伤害你。”
徐昭笑了笑:“嗯,我知道。可是,总有很多忧虑冒出来……”
林樾捏着她的手腕不松开,撇眼被水流漫过的大肚子,捏着她的手腕往水流的更深处走去,直到奇怪的蜘蛛下肢被彻底掩盖在溪流之下。徐昭面前的少年,宛若不曾受到迫害的正常人类,有柔软的头发,精致漂亮的面容,瘦削但是宽阔的肩膀,窄瘦的腰腹,再往下——是两条修长笔直的人类的腿。
“这样的我,你还会有忧虑吗?”
徐昭动了动唇,没有把肯定的话说出口。她不害怕了,更不会忧虑。因为面前的是她熟知的人,而不是未知的不知何时会失去理智的怪物。
藏起怪物肢体的林樾,眼睛盛着破碎的光点,捏着徐昭手腕的手,慢慢地转化为托举着,而他则弯腰,将面颊再次贴靠在徐昭的掌心,像是眷恋温暖的冬日小鸟,试探地迈进烧着暖炉的房内。
“我很抱歉,以怪物的躯体认识你。”林樾的眼泪滴落在徐昭的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