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蜀国十三弦
阴沟里的怪物,怎敢抬手触碰世间的美好?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昶坐在这片清孤的光影里,缓缓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冰冷。
宿郦与凌砚前后脚进来。
谢昶掀眸扫了眼后者,转而先问宿郦:“姑娘的伤如何了?”
宿郦只得实话实说:“姑娘伤得不轻,好在没有性命之忧,身上的鞭痕都已让医女上了药,只是眼下还昏睡着,今晚怕是还要发热。”
尽管谢昶对于她的身份没有一句解释,但见他今日反应与往昔大相径庭,尤其从未对一个陌生女子如此珍视,底下人又岂会猜测不出。
那江南盐商献给梁王的瘦马,恐怕就是主子苦苦寻了八年的妹妹。
两人相视一眼,齐齐跪在地上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让姑娘流落在外受苦多年,还请大人责罚!”
谢昶薄唇紧抿,直直盯着下首之人:“我同你怎么说的?”
这话一出,宿郦面露愕然,凌砚却是吓得浑身一震,当即拱手道:“大人恕罪!梁王世子大肆侵占百姓房舍挪为己用,与京兆府狼狈为奸,欺压百姓,昨日大人出席梁王寿宴,原本就是为了此事,属下想着,若是将人就地斩杀,恐怕梁王不会善罢甘休,若拿殷世子的死反将您一军,闹到陛下面前……”
“自作聪明。”谢昶冷冷一哂,脸色泛青,手里的檀木夔龙珠串盘弄出清脆的摩擦声,十足的震慑。
这几个心腹下属跟了他多年,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檀木手串为护国寺高僧慈真所赠,那位与主子乃是忘年之交。
从前担任左都御史时,主子便得罪了不少人,旁人尚有把柄可以拿捏,可主子孑然一身,何曾怕过谁?
这珠串在护国寺开过光,有平心化煞的效用,尤其心中杀意压制不住的时候,主子便会将这珠串缠在手中摩挲。
凌砚顿觉背脊发凉,俯身叩首:“是属下自作主张,请大人责罚!”
他虽未取殷重玉的性命,却也废了他执鞭的那只手,向来养尊处优的世子爷就算不死也得折去半条命。
何况他大兴土木侵占良田,人证物证俱全,这回就算是陛下也护不住他。
进了诏狱还是落到主子手里,怎么个死法,皆由主子定夺。
只是此举,恐难消主子心中的怒意。
良久之后,谢昶闭上眼睛,冷冷开口:“下去领罚。”
“是!”凌砚反倒松了口气,赶忙应声出去了。
屋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谢昶沉默了好一会,抬眼问宿郦:“姑娘的背景查清楚了?”
宿郦早已做好了回话的心理准备:“照大人的吩咐,姑娘的那三名仆从现已押到暗牢受审,那个叫银帘的丫鬟才看到刑具就吓得和盘托出了,姑娘失踪这些年……”他顿了顿,掀眸看了眼上首,又很快垂下,“其实是被扬州琼园的掌柜收养,这八年一直生活在琼园。”
谢昶沉默地听着,心内隐隐猜到几分,却还是冷声质问:“琼园是何地?”
宿郦知晓他从不涉足风月场所,不得已解释道:“早几年江南盐商富甲天下,对小妾美姬的需求也日渐膨胀,牙婆鸨母看中这里头的商机,便从那些贱卖女儿的贫苦人家手里挑一些资质难得的幼女自小培养,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等到瘦马长成,再以高价卖给那些富贵人家做妾。这琼园,就是专门调-教瘦马的地方。”
“瘦马……”谢昶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的怒火隐隐有燎原之势,只是压制着,没有立刻表现出来。
他本以为她只是被一户普通人家收养,没想到竟然是那种地方。
宿郦见他指节泛白,手中的佛珠几近捏碎,吓得赶忙补充:“不过那仆妇说了,姑娘性子乖顺,在琼园从没让她吃过苦头。”
谢昶冷冷一笑:“是么?”
她吃没吃过苦,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
至少离开他身边的那一年,皮肉之伤不在少数。
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谢昶的精神都是昏昏沉沉的。
连他都险些撑不过去,谢昶根本无法想象小姑娘经历了什么。
再联想起今日她所受之罪,这些人就算死上千回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宿郦又将姑娘进京的缘由一一细说,最后暗自吁了口气:“好在姑娘还是完璧之身,没有被人糟蹋。今日也幸亏您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是……”
他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地抬头,“梁王府人多眼杂,今日不少宾客都亲眼看到主子从梁王世子房中夺人,众口铄金,加之梁王爱子心切,谣言上暗暗推波助澜,现在外头都在传您……夺人爱妾,好在今日咱们安排百姓上门闹事,梁王无暇顾及,但明日上朝,梁王必会借题发挥,都察院有他的人,那群言官逮到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今日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安排被殷重玉强占良田屋舍的百姓趁着梁王寿宴百官聚集,到梁王府讨个说法,有谢昶坐镇,梁王便不能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去。
没曾想寿宴上竟让他阴差阳错找到了阿朝。
倘若谢昶承认阿朝的身份,言官口诛笔伐,内阁首辅之妹流落青楼,献与梁王父子为妾,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姑娘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名声却毁于一旦。
可若是不认,那便正中梁王下怀,坐实了当朝首辅夺人妾室的罪名,不仅他名声有毁,姑娘往后,又该以何身份自居?
横竖都是两难的境地。
既如此,那她便不是所谓的玉芊眠。
她从来都只是南浔谢家的谢绾颜。
谢昶沉思良久,目光既定,即刻铺纸磨墨书信一封,交给宿郦。
宿郦看完信,当即恍然。
谢昶眉眼冰冷,手中握着那串檀木珠子,缓缓站起身:“那个叫春娘的仆妇,查查她在扬州可还有亲眷,先将人控制起来。另外两个丫鬟暂且留着,我有话问她们。”
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宿郦皆一一应下。
“至于琼园和那名盐商如何处置,不用我多说吧。”
宿郦当即领命,“属下知道怎么做。”
又见主子少有的神思倦怠,想来是心中忧虑姑娘所致,宿郦试着劝慰道:“姑娘那边有医女看顾,底下还有丫鬟婆子,大人不必担心,您看上去气色不好……”
“无碍,我去看看她。”
青山堂的一间抱厦临时改成了煎药房,傍晚时分白雾袅袅升腾而上,倒给这座开府以来便无人居住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谢昶过来的时候,里里外外都在忙,几个负责洒扫的丫鬟见到他,赶忙俯身行礼。
谢昶招来青山堂管事的佟嬷嬷,低声吩咐了两句,然后径直入了正房。
处理伤口用纱布堆放在榻下还未处理,淡淡的血腥气混杂着药香充斥了整个屋子。
小姑娘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也许疼得厉害,睡得并不踏实,鸦羽般的眼睫无意识地轻颤,苍白的面颊在烛火下近乎透明,下巴尖尖的,细颈下两道锁骨凹陷得很深,像被人欺负得遍体鳞伤的猫儿,怎么看都有种孱弱可怜的味道。
谢昶记得,幼时她最瘦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这么瘦。
一想到她身上这些鞭痕,还有自幼所受的苦,谢昶血液里那种隐藏的暴戾与冷酷就压制不住。
他握拳攥紧,深深吸了一口气。
医女熬好了汤药端进来,谢昶伸手接过来:“给我吧。”
第6章
◎“是我家的小孩。”◎
这名医女是盛京回春堂医术最有名的女大夫,专替京中官宦世家的贵妇小姐们问诊,还从未听过这谢阁老府上竟然是有女眷的。
月初她在郑国公府替国公夫人看诊,无意间从几名高门主母口中听过一耳,说这内阁首辅年轻有为,已至婚配年龄却迟迟不曾娶妻,导致如今京中不少权贵世家的夫人都在暗暗打听他的喜好。
也有两位夫人悄悄咬耳朵,说这谢阁老怕不是身有隐疾,故而这么多年来都是独身一人,连个小妾通房都没有。
思及此,这医女偷偷抬眸,瞥了眼床边的男人。
隐疾,想来是没有的。
这位首辅大人虽是文臣,然眉眼深浓,眸光敏锐,鼻梁高挺,腰背挺括,身姿如松。以她多年行医的经验,以上种种皆是身体康健的特征。
别说隐疾,床笫间只怕有龙虎之势,那些弱柳扶风的小姐们未必吃得消。
至于那女子……今日请她过来的小厮只说是“府上的姑娘受伤”,这个称呼就很耐人寻味。
寻常的姑娘岂会受这么重的伤,又岂会劳烦这位眼高于顶的首辅大人纡尊降贵亲自喂药,难不成是个得宠的妾室?
正神游天外,耳边冷冷传来一声:“这里不用你,先下去。”
医女闻言一激灵,抬眼对上那双阴沉锐利的凤眸,竟隐隐有种浑身发冷的感觉,吓得赶忙垂下头,俯身告退。
屋内只剩兄妹二人,谢昶这才能好好地看看她。
是长大了。
黛眉杏目,琼鼻雪肤,五官依旧精致,隐约看得出幼时的影子,尽管两腮婴儿肥褪去,少女神态里却仍有几分弱态的娇憨。
这么多年两地分别,她在扬州琼园水深火热,他在盛京朝堂步步为营,但好在,他们都活了下来。
若说完全没有恨,那也不可能。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性命系在一个流落在外、危在旦夕的小姑娘身上,这么多年如履薄冰,他也有不为人知却足以致命的把柄,仿佛吊在悬崖边上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命悬一线。
然而随着她一日日长大,他亦从一介白身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尸山血海,荆棘泥涂,好像有一个人是陪着你一起走的。
这种感觉非常特别,难以言说。
存于他身体里的微弱体征就像燃烧在无尽冰河中央一簇温暖的小火苗,能将那些沉在心底的恨意一点点地驱散。
直到今日在梁王府,她抬起那双泪雾朦胧的双眼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所有残存的恨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现在她躺在这里,就在自己的面前。
不论日后这桩共感是否有法解除,她都是当朝首辅的妹妹,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也许是自幼相伴长大的情分,又或许是身体里这份独一无二的牵连,自重逢开始,兄妹间久违的亲切感似乎就已经回来了。
谢昶垂下眼眸,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小脸,不禁想到她幼时窝在襁褓里憨态可掬的模样,唇角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有种强烈的渴望,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捏一捏她柔软的粉腮。
事实上他也下意识这么做了。
指尖触碰到她那一刻,他不禁一怔,似有种檐下冰雪消融的细腻温凉,能春风化雨般地,驱除人心所有的鬼蜮魍魉。
还未停留片刻,廊下突然传来脚步声,佟嬷嬷端着托盘进来,“大人,您要的红枣桂圆汤好了。”
谢昶指节微微蜷缩了下,却没有立刻将手移开,目光仍旧停留在阿朝的脸上,只淡淡地吩咐道:“搁下吧。”
佟嬷嬷应了声是,放下汤盅就退下了。
谢昶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良久才发觉案几上的药汤已经不烫了,温度正合适。
他微敛心神,终是收回指尖,端起药碗,银匙舀了一勺缓缓送到她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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