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呱
和光摩挲着黑子,玉制棋子的冰寒感一路传到心底。
下棋只是手段,明非师叔让她进来,主要是想让她看清洲九这个人,对他有个具体的印象想法,以便应对之后的政策方向。
她抬起眼皮,轻轻扫了他一眼,而后装作不耐烦地动动腿脚,状似无意地抛出一句话。
“攻破盛京城那一夜,你掐准了时间点,毒倒了所有御寺宗庙的佛修,想必伪装主持,在盛京城内窥探已久吧。”
他的眼睛黏在棋盘上,没有为她的话语动摇,棋路丝毫不乱。
“有一段时日了,御寺宗庙的禁咒遍布佛力,破除它们,花了些时间。”
啪——
和光重重搁下一子,玉棋与石盘相撞,黑子表面碎裂出一道道缝隙。
黑子形成包围之势,和光毫不客气地夺走几颗白子。
洲九的眉头微微下沉,紧紧盯着黑子的缝隙,似乎有些不喜。
她勾起唇角,加了一剂猛药。
“听闻御寺的主持是长公主的面首,被她调教已久,不知魔主每日进出皇宫,有没有被长公主传唤?”
和光的指尖显出一抹佛光,拨开他周身的黑雾,撩起他的长发,眼珠子在他性感的锁骨处流连了一会,而后弯了弯唇角,调笑道。
“毕竟主持长得不差,长公主也是倾城之姿,不知魔主有没有舍身献佳人?”
洲九面容一僵,执子的手顿住了,接着扫了她一眼,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舍了又如何,没舍又如何,一切皆是欲望。”
她轻笑一声,啪地一声落子,又截了几颗白子,悠悠道:“魔主说得这般轻松,那是断情绝欲喽?”
暂时处于下风,他面色不改,依旧从容镇定,任她取走一颗颗棋子。
“断情绝欲者,非人非魔,只有天道才能做到。人族有七情六欲,天魔唯独食欲难舍,魔主没那么厉害,不过对欲望不那么执着罢了。”
两人继续一子一子地下着,黑狱里没有日升日落,没有星辰变化,和光无从估计过去了多久,只能按照棋路的多少,估算时间。
洲九不是个健谈的人,但是只要问问题,他一向会回答。
哪怕问题刁钻,他也只是随意地笑笑,像是前辈看待小辈胡闹一般,轻轻揭过。
通过细碎繁琐的问题,和光一块一块补全了当年的历史。
像拼图一样,四周的花纹是锦上添花的装饰,越往中央去,那份精雕细琢的高深的图案才慢慢显露出它惊悚骇人的原样来。
就像洲九这个人,表面看是个和气慈霭的老大哥,实际上城府比沧溟海最深的海沟还可怕。
两万年前,谈瀛洲先是单枪匹马摸进盛京城内,引诱御寺的主持,暗中取代他的身份,摸清了御寺宗庙的所有佛修,以及盛京城的地图关卡。
借着御寺为大业帝举办诞辰祝福礼的事儿,谈瀛洲充分利用主持嫉贤妒能的心性,在诞辰礼之前,调走了盛京城内所有的野寺佛修,不许任何野禅佛修入城。
这一步棋下得这么大这么险,竟然也没拉胯。
凭借主持没脸没皮的性格,硬是撑过去了。
接着,万里之外调动天魔大军,奇袭大陆边境的北城,拖拉官员之间的关系,三言两语挑动大业帝,几番操作之下,把实力最强的顾氏军队调出盛京城,一步步引导他们,落入他早已准备好的天罗地网中。
诞辰庆典的第一夜全城轰动,禁卫军人手不足,守备松散。
谈瀛洲特意选定这一夜,作为天魔亮相、攻城略池的第一枪,这一枪直捣龙穴,彻底挫败了王公贵族反抗的信心。
这一夜,他事先毒倒了御寺宗庙的所有佛修。
盛京城内,除了意外进城的三光祖师爷,竟无一人可以抗敌克魔。
他命令早已潜伏在盛京城外的天魔大军,时刻一到,护城阵法瞬间倒塌,所有大军席卷全城,而城内的所有大能都汇集皇宫,成了他手下的养料。
为了以最小的损耗歼灭人族,他命令天魔大军包围盛京,也留了一面给他们逃跑,以免他们殊死拼命。
等他们费尽心力逃出城,自以为逃出生天,往最近的城池求援时,早已部署好的千军万马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他们。
谈瀛洲的围城战,堪称兵书上精妙绝伦的一笔,几乎毫无缺陷。
只是有两点,这两点也不足以称为缺陷,只能说是天赐的运气。
一点是正值诞辰庆典,无数观光的修士涌入城内,比如万佛宗的三光祖师爷,凭借手里的舍利子,解救了无数人。
另一点也源于此,而正是这一点,导致了他最后的失败和覆灭。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城内有一名当代最厉害的阵法师。
逃出盛京城后,剩下的修士们并没有四散飞往最近的城池,而是靠着阵法师精妙绝伦的一手,直接从城外传送到了内陆中央的万佛宗。
而这一切,都源于谢危的一句话。
他说,谢安对了,除了佛修,任何人都是白白送命。
于是,靠着三光祖师爷的引荐,天魔大战的主力存活了下来,并且汇集在了一处。
听完她的想法,洲九并未恼羞成怒,或者流露出一分懊悔的神情。
相反,他垂眸笑了笑,好像在听事不关己的故事一般,闲适地落下一子。
“小辈,你相信天运吗?”
听到天运二字,和光陡然一震,眯眼盯住他,“当然,同为一缕魂魄,有人天生凡人,而有人灵根卓绝,天道有所钟爱,起点高低不一,各人有各人的天运。”
他捏了捏下巴,湛然一笑,笑意比之前更深了。
“可我不信。”
他的眸子里划过一缕光芒,这时,和光觉得他有了几分谈瀛洲的样子。
“围城一战,我的计划天衣无缝,哪怕直到现在,我依旧这么认为。朝廷里,唯一有点脑子的是谢安,故而我事先除掉了他。但是,那些边角的死棋,或者说压根不在局中的棋子,三光、谢危、不知打哪来的阵法师,竟然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路。”
“而这些人,成为了日后最强劲的对手,我真是估算不到。现在想来或许是事后算账,我依旧会琢磨,如若我当年没有留出一面,而是四面包围,不计代价全歼了呢?”
他沉吟了一会,又摇摇头。
“不,我不会那么做。围师遗阙,穷寇勿迫。当时我有足够的兵力,十则围之。在正确的时机,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他们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其中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两方都做对了,还是我输了呢?我想了万年,终于想明白了。”
他倏地停下话语,捏起一枚棋子。
和光不由得敛声屏气,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那分恰到好处的运气,出现在注定的关键节点,出现在注定的关键人物身上,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念之差,对我却是一辈子的遗憾。那分恰到好处的运气,便是天运。”
他抬起下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在他眼里,好像看到了什么,又摸不准,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魔域里,没有天运。所有天魔起初都是一团无甚重要的魔气,慢慢生出了灵智,在同其他天魔的厮杀中,不断向上爬,成王败寇。直到一片地域的天魔之中杀出了魔主,魔主找到界域的缝隙,撕裂它,带领麾下的天魔进攻人族的界域。”
和光执子的手指顿住了,她猛地抬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射向他。
“界域的缝隙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落下一子,扯了扯唇角,掀起眼皮,仿佛看透一切一般,扫了她一眼。
“小辈,你入局了。”
她的眼神顺着他的手指,落在棋盘上,猛然发现黑子被包围了,她中计了。
迅速扫过棋盘,心里重复一遍棋路,悚然发觉他的局从一开始便设起来了,连她收回的所有白子,也不过是他故意喂给她的罢了。
一切,都是为了引她入局。
他一颗、一颗拿掉她的黑棋,修长的手指点在黑棋上,被她破坏的裂缝瞬间修复如初,黑棋落入他手心,似乎与他指间的玄色戒指,与他周身的黑雾融为一体。
仿佛黑子天生该是他的一般。
一时之间,攻势转为劣势,她的棋子少了大半。
和光咬紧后槽牙,死死地捏紧棋子,忍不住感慨。
好脏的棋路!
好脏的心!
和光啧了一声,抬头瞪了他一眼,他却丝毫无所觉一般,笑道:“棋法如兵法,小辈,你似乎不如你的上一任。”
呵,她的上一任,西瓜师叔。
他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和光深吸一口气,迅速过了一遍棋盘,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她找到一个突破口,直接出击。
而这一下,正中他的下怀。
落子那一刻,她还没有感觉到什么。
直到看见他轻飘飘地落下一子,抬手往她的棋子伸来时,她心头一震,发现刚才一步棋自投罗网,帮他完成了最后的包围圈。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又一颗颗捡走她的黑子。
“小辈,一般人下棋落子不语,我们不一样,你可知为何?”
她没吭声,就这么眯眼盯住他。
“两人下棋拼杀,棋盘如战场,从棋路看穿一个人的兵法路数,从而看透那人的性格。下棋谈心,实则给对方心里施压,为了得知一个人在生死关头,极端焦虑的状态下不自觉做出的第一选择。”
他落下一子,身上锋芒毕露,全身的魔气仿佛在沸腾一般,朝她前仆后继地涌来。
“而你,早已入了我的局,被看穿了。”
和光哼了一声,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当她低头看向棋局时,才发现无处落子。
白子结成了密密麻麻的蛛网,紧紧包裹住了她。
浩浩荡荡的魔气倾天而下,死死锁住了她。
这一局,竟然和当初西瓜师叔的残局一般,不过苟延残喘的人变成了她!
她忍不住手下用力,竟把黑子碾碎成灰,她不禁喃喃道:“怎么会?”
“棋法如兵法,小辈,你还没有看穿,你再想想,你的上一任是留有余地的人吗?他一出手,不杀得敌人丢盔卸甲、全军覆没,绝不善罢甘休。”
洲九打了个响指,棋局变成了一副真正的死局。
白子全军获胜,棋盘内竟然不剩一颗黑子。
按照西瓜师叔的性格,这才是他对战洲九的真正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