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呱
门开到最大,明亮的光线一点点照进房内,不断侵入黑暗的房间,直到包裹住最角落里的那人。
顾鼎臣悠闲地躺在藤椅上,手里夹着一杆长长的老烟枪,吞云吐雾。
成汝玉记得,这人不饮酒、不逛花楼,早起早睡,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过得比佛修还佛修,唯独有一个爱好,就是一天离不开烟。
据顾鼎臣的话,抽烟有利于他思考。
屋外的阳光冲进来,照在顾鼎臣脸上,他不由得微微眯上眼,侧头望向门外,细细眯眼望了许久,等眼睛习惯光线,才慢慢睁大眼,接着他的脸上才慢慢展露一个笑容。
顾鼎臣已经三十多了,修仙界的风水养人,他看起来才像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年轻正茂。
然而他的举手投足间,暴露出了凡人随着年龄增长的成熟感,比之年限漫长的修士更甚几分。
他朝成汝玉招招手,语气间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和蔼,缓缓道:“进来吧,把门带上,刺眼。”
成汝玉淡淡地点头,反手合上门。
房间内瞬间昏暗下来,只剩角落的夜明珠发出隐隐发亮,夜明珠上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纱,微弱的光亮仿佛海上大雾天的灯塔光一般,虚无缥缈,恍若海市蜃楼,捉摸不透。
这份捉摸不透,恰如顾鼎臣这个人。
成汝玉懂得掌门选择凡人做堂主的心思,大格局中的一种结构性调整,提高凡人的地位,施展更加有利于凡人繁衍生息的政策。
就成汝玉与顾鼎臣共事的这些年来看,顾鼎臣确实做了不少有利于凡人的事情,也狠狠给了药门一个警告。
但是,他觉得顾鼎臣的心思不仅在凡人身上,这人身上掩藏着一些更深的东西,比如一些政策的着眼点隐藏得很深,他目前还没有看透。
他朝顾鼎臣作揖,恭敬地问道:“堂主,找我有何要事?”
顾鼎臣瞥了他一眼,眉头压得低低的,沉声问道:“小成啊,你与万佛宗的西瓜同出一届,你和他熟吗?”
成汝玉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便如实回答,“不算熟,数面之缘罢了。”
顾鼎臣的脸色没什么变化,他翘起二郎腿,捏着烟,狠狠嘬了一口,接着问道:“那你觉得西瓜是个什么样的人?”
成汝玉闻言,眉头一紧,半阖眼皮,细细思索了一番。
顾鼎臣进门时间晚,与西瓜堂主并不相识,圣贤儒门的执法堂内,最了解西瓜堂主的大抵只是他了。
不过,他与西瓜也不过是几面之缘。
“治世之人。实力强劲,城府深……”
话到一半,被顾鼎臣挥手打断。
“我不是问档案上的那些,我指的是抛开档案,你觉得西瓜是个什么样的人,私人方面。”
成汝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私人方面?
他突然想起了当年门派大比的一幕,来穆臣脸上的面具。
他斟酌道:“打人喜欢打脸?”
成汝玉看着顾鼎臣的反应,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顾鼎臣两指夹着烟斗,往藤椅的把手上磕了磕,成汝玉微微眯眼,看见红椆木的藤椅上已然被磕出一个圆形的小洞,还有些隐隐的烧焦。
他嚯地往藤椅后背一躺,鹰隼一样的眼睛直直地朝自己射来,眼神深沉。
他的喉结动了动,嗓音更低沉了,“你觉得,西瓜是不是喜欢玩人/兽?”
等等?他听见了什么?
成汝玉闻言,双目一瞪,整张脸都扭曲了,微微侧头,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西瓜?人兽?
他怎么知道?
成汝玉内心巨震,对着顾鼎臣期待的目光,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西瓜是不是有个妖族的相好?”顾鼎臣敲了敲烟斗,又狠狠地嘬了一口,“奇了怪了,处理妖族和蛟族的矛盾又不是他的责任,他没事儿跑十万大山去干嘛,吃力不讨好。”
顾鼎臣站起身,原地绕了几圈,神情复杂,像是怎么也想不通的样子。
成汝玉回想了一遍西瓜的事情,神情有些扭曲,却还是回道:“据我所知,西瓜孑然一身,并未有谣言传出。”
“一丁点都没有?”顾鼎臣顿了顿,皱了皱眉,接着道,“无甚根据的绯闻也算,比如说万派招新时,和光与韩修离这种也行。”
成汝玉沉默了一会,坚定地摇摇头,肯定地答道:“没有。”
心里却想,谁这么不要命,敢和西瓜处对象。
过了一会,顾鼎臣浑身一怔,走到西面的墙前,按下一个机关,接着整面墙翻转了过来。另一面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当今坤舆界各个宗门、派系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利益来往。
写在最中间的便是七权,意外的是,七权之间夹杂着一个蛟族。
几乎每个宗门的执法堂高层心中,都有一份坤舆界势力的关系图,按照各人信息异同、掌握秘密的多寡,以及各人的世界观和性格,关系图各不相同。
成汝玉只扫了一眼,便抽回眼神。
关系图上蕴藏的不只是表面的亲近疏远,暗地里还隐藏着顾鼎臣掌握的私密信息,身为堂主的他掌握的而副堂主的成汝玉却不能知晓的秘密。
顾鼎臣却敲敲墙壁,引回他的眼神。
顾鼎臣手指着中间代表七权的圈,一个一个指着说。
“如今的七权,只有大衍宗和万佛宗的执法堂有实际上的掌权人,大衍宗的来穆臣,万佛宗的西瓜。昆仑剑尊早些年培养出化神期战力莫长庚,还未培养出堂主,便不知去向,临时堂主江在棠文不成武不就,当不得大任。至于无相魔门,上一任少门主突然暴毙,这一任的韩修离头脑简单,不是个能挑大梁的角色。”
坤舆界万人敬仰的坤柱们在顾鼎臣口中被贬得不堪大任,成汝玉垂眸听着,却无法生出任何为坤柱们打抱不平的心思。
平心而论,成汝玉不知道顾鼎臣的能耐到底有几斤几两。
但是他接触过江在棠与韩修离,哪怕他们在外界大众的脑海中印象再好,也确实如顾鼎臣说得一般,挑不起大梁。
要不是时无精英,四大宗门的执法堂堂主之位,确实轮不到江在棠和韩修离坐。
接着,顾鼎臣的手又移向两大世家。
“王家经历王千刃一事儿,近些年腰杆子怕是硬不起来了,腾出手去收拾天极界的烂摊子,也要花费些心思。谢家的两个继承人修为受阻,家主腾不出手来看管其他的事儿。至于妖族,蛟族处处叫嚣,借由贸易一事儿步步逼近,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江。”
顾鼎臣一步步分析出七权目前的处境,成汝玉每一点都懂。
可是,他不懂的是,顾鼎臣说些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是想干嘛?特意点出这些事儿,顾鼎臣的每一句话像是踏在成汝玉心上,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顾鼎臣……这家伙该不会……
顾鼎臣屈指敲了敲墙壁,指向蛟族的圈。
成汝玉猛地一吸气,惊慌失色,在他出口之间,忙不迭道:“我们决不能和蛟族联手,你忘了它们当年都做了些什么吗?门派的声誉怎么可以……”
顾鼎臣倏地轻笑一声,在幽静昏暗的房间内显得特别诡异,成汝玉甚至能听到低沉的尾音,像是一爪一爪挠在他心上,剖出他的心思,暴露在敞亮的阳光下。
“谁说我们要同蛟族联手了?”
顾鼎臣冷不丁地扭头,斜斜地瞥了他一眼,那个了然的眼神看得成汝玉心头一震,他不由得敛声屏气,握紧了拳头。
明明只是一个凡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压迫力。
“你突然这么冒出一句,是不是同意了这个做法的前提。”
成汝玉忙不迭地撇清,“没有,我不过是……”
“师叔,你会这么说,代表你心里也是这么想过的吧。”
顾鼎臣猛地一敲墙壁,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回荡在封闭的房间内。
“如今正是七权最衰弱的时刻,两万年了!我翻了一遍记录,这么绝佳的时刻还是两万年来第一次,说不定它只是昙花一现,以后再也等不到了。”
顾鼎臣上前一步,直直地盯住他。
成汝玉能看见他平静淡漠的脸上,那一双微微弯起的眼睛,眼神里冒出光亮。
现在,成汝玉终于明白,隐藏在顾鼎臣凡人身份之后,他之前没有看透的东西是什么了。
顾鼎臣微微勾起唇角,浮现一抹玩味的笑容。
“七权统治坤舆界的格局万年不变,如今变革的时代将要来了,师叔,你不期待吗?你难道甘心一辈子都被七权压在底下?师叔,身为圣贤儒门的弟子,你难道不渴望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吗?”
成汝玉咽了咽喉咙,忍不住后退一步,避开顾鼎臣的眼神。
他确实这么想过,还不止一次,但是这种心思早已在与七权打交道时,被狠狠地磨灭了。
宗门与宗门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实力,还有万年的人心。
他握紧拳头,抬起头,双目对视,皱紧眉头,硬声道:“堂主,我确实起过这种心思,不假,我承认。但我不认为你该这么做,至少不是现在,三千年一届的天曜战争即将到来,我们不能输,圣贤儒门不能在这么关键时刻掉链子。”
双目对视间,成汝玉看到顾鼎臣倏地一笑,缓缓地闭上眼,再睁眼时,他又恢复了平时那番吊儿郎当的性子。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按下机关,整面墙又翻转回去。
“你说得对,至少不该是现在。其他几个宗门蠢蠢欲动,我们不必做出头鸟。”
成汝玉心里清楚顾鼎臣并没有放弃,他心里也做过这样一个梦,只是这个梦想已经被现实抹去了,不知道顾鼎臣能坚持多久。
顾鼎臣突然一拍手,惊声道:“说多了,方才讲到西瓜为何跑去十万大山,调谐妖族和海族的矛盾。”
成汝玉拧了拧眉头,这确实是一个不可理解的地方。
调谐这种事儿一贯是圣贤儒门的责任。
当时听闻这件事儿时,执法堂里已经在商量顾鼎臣去还是他去好。身为副堂主的他去,说明九节竹这边已经知道了,给妖族和蛟族两边提个醒,趁事情还没闹得不可开交,活活稀泥,两边收收手。
要是堂主顾鼎臣去,说明九节竹认定事情很重要,不分出个胜负,不定下个结果,两边都不准下场。
没想到去的居然是重量级人物,万佛宗堂主西瓜。
妖族和蛟族那边可能对事情不太了解,但是圣贤儒门这边倒是心知肚明。
顾鼎臣缓缓道:“当时执法堂刚给事情定性,我都已经准备出发了,万派招新那边突然出了点事儿,说是要一个宗门堂主压阵。来穆臣和西瓜放话,最近有些忙,拒绝了这个事儿,使唤我去处理一趟。我原本准备处理完,再去蛟族。没想到我前脚刚到盛京,后脚西瓜就跑去了十万大山,大张旗鼓地声明他来处理此事。”
他转过身,不气反笑,神情莫测。
“当时我就琢磨,十万大山里头是不是有西瓜的相好,要不然值得他亲自跑一趟?现在又琢磨琢磨,越想越不对劲。来穆臣和西瓜一向水火不容,万派招新那件事儿,莫不是他俩联起手来,给我挖了个坑,故意支开我。要真是他俩联手,说明这里头大有问题。”
“两族贸易这件事儿直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妖族无计可施,蛟族不松口,矛盾摩擦一个都没解决。合着西瓜这几个月什么也没干,就最后抽了条龙筋?”
他咧嘴一笑,拿着蒲扇摇了摇。
成汝玉看见,他的眼里又冒出玩味的光芒。
“我不信,他肯定做了些什么,可是隐藏起来了。他这次喊我们去,肯定憋着事儿呢。总之你盯紧了他,看他想耍什么花样。”
带着顾鼎臣的吩咐,成汝玉马不停蹄地赶往万佛宗杀戮禅。
一到,满眼满地的“尸体”,四周围着一大片医修,全神贯注,严阵以待,生怕一不留神,倒霉弟子就一命呜呼、救不回来了。
战场中间,西瓜转着一把柴刀,像耍猴子一样,耍着杀戮禅的弟子玩,所有弟子都缺了一根小指,白衣僧袍染成血衣,唯独中央的西瓜身上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