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呱
山谷的小镇,铺设不久的砖石小道坦缓延展,两侧的商铺房屋牌匾高悬,敞开的大门里边如被洗劫般家具东倒西歪,街上堆满一箱箱物什,当时斤斤计较挤出钱来买的东西如今就这么散乱外面,无人捡拾。
突然被放生的鸡鸭大摇大摆走上主路,俯身啄食散落在地的米堆,探头望向城外的瞬间,正好与外面的眼神对上了。
孩子认出饲养多年的母鸡不觉惊呼,伸手想要招来,小小的臂膀还是放下,化为无力的哭腔。
一言不发的队伍挤在城墙之下,偶尔响起孩子们的哭声,很快连哭声也弱了。大人们攥紧掉色发白的佛符,望向老家的眼神满是不舍,终究什么都没说。
半个月前,这儿还是座平凡无奇的小镇,直到两佛定下约战,四海八方的目光齐聚而来。
被迫离开祖辈生息的故地,唐不功本以为他们会闹上一番,然而并没有,连孩子们都听话得可怕。
所有人都明白佛尊的战场意味着什么。
清晨的寒雾袅袅弥漫,冷色的天光蜿蜒折射下来,白雾深处传来清脆的摇铃声。叮当、叮当,山谷斜角转来一队黑影,伴着铃声走近。
披着黑色长毛的牦牛徐徐停下,粗长尖锐的弯角扫进土里,佝偻的牛背翻下一名壮年男子,厚重的羔皮袍,挂着铛铛作响的彩石串珠。从高原下来的近百名村民,都是这般打扮。
为首的壮年男子操着一口古怪的语言上前,偶然冒出的几个通用话字眼也音调不齐。
山上下来的村民和常驻山谷的小镇百姓,哪怕紧贴一起,两者之间也横亘着相错几十万年的时光。
常年往返两地的商人上前,为唐不功等人翻译。
唐不功问道:“这是最后一批了?”
听完商人的解释,壮年男子抬臂高指山脉,脸颊的高原红显得愈加烫热,唧唧哇哇好多句。
商人翻译道:“他们的族人都下来了,只有祭司们不肯离开,坚持要见证原始佛门的末路。”
原始佛门,乃是佛门初立、以尊天敬道为根,以顺应天命为本。后来燃灯佛加入普渡众生的经纶,衍生新佛教,也就是尸弃佛尚未叛变之前的佛门。直到那年坐夏,佛门摒弃天道,彻底倒向众生。
小镇百姓都是佛门的信仰者。
山上下来的村民固守原始佛教,世世代代传承至今已有几十万年,他们从不离开山顶,因为那儿是原始佛门的祖庭,也就是燃灯佛和尸弃佛的约定之地。
此时,他们不得不走。
侍卫们准备传送阵,把这些凡人送到万里之外。
约战定下的半个月来,申屠家族不断撤离这儿的百姓,清空方圆万里的城镇和凡人。
万里,不过是个大约的数字。没有人能够预测两佛决斗的威力会波及多远,燃灯佛也无法给出具体的范围。
方圆万里,不是保守估计,而是整个修仙界堆上所有资源能在半个月内撤离的范围。再远的地方,那些人只能听天由命。
灵光亮起,众人入阵,最后回望故乡,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他们不会回来了,这儿也将不复存在。
当世最强的三人,寄托两方希望,堵上一切的决战。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清楚这儿最后会变成怎样。
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也有可能彻底从地图和世间消失。
送走平民百姓之后,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日。
唐不功吩咐侍卫们加快速度设立防护阵法。
两佛交战的灵威,绝不会限于山顶。此地,山脚下,便是承受威压的第一道防线。
没有防护阵能在如此近距离抵挡佛尊的威压,第一道防线仅作提示警戒,向后方预告威压的到来,做好预备。
百里之外,设立第二道防线,世家大族库房最珍贵最强劲的阵盘,全都砸了进去。修仙界首屈一指的阵法师称,这道联阵最多能挡它一挡,能够起到一层的削弱效果,便是老天垂怜。
千里之外,以修仙界大能的血肉之躯,耗尽毕生灵气,构筑第三道防线。抗魔联盟各个势力的老祖宗们尽数出动,应世尊燃灯佛之邀,躬先士卒为众生挣取一线生机。
这儿,也是殷羡命令逾疆界现存弟子死守阵地的先机。
坤舆界的和光与天极界的油彩面具被困在天魔腹地的涌泉城,疏狂界的弟子和朱槿被拖在天高地远的北疆荒漠。
依托申屠家族的势力,只有逾疆界才能挤到此地。距离大战结束的舍利子,只有最后千里之遥。
此地距离战场过近,无法保证安全,肖远道数次劝告撤到安全距离,耐不住殷羡坚持,必须握住九死一生的先机。
再往后,每隔百里又添一道防线,连设九十道直至万里之外的昌盛大都,千万民众繁衍生息,受到威压的余波就会全军覆没,再设也无用,联盟决定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嘀地轻响,唐不功翻开玉牌一看,【肖远道:上来放置留影球,其他师兄弟们扛不住都下去了。】
唐不功回身仰望直插霄汉的山脉,撕开一枚短程传送符,瞬身直抵山顶。
高耸在海拔万里的山脊之上,俯瞰整个深壑幽谷,四面环绕的叠嶂层峦、经年不散的云雾是最好的屏障,隔绝一切凡尘俗世的烽火炊烟。
此地淡薄的灵气更是世间少有,树林灌木升到千米便长不动了,只有草野甸子苟延残喘,越往上草越稀疏,山脊便只剩零星几株杂草,匍匐在稀薄的空气下垂死挣扎。
放眼望去全是一块块紧密拼接的石头建筑,年代久远以至于莽山深处的低等兽族都弃用了,经年累月的风霜磨蚀墙壁的线条古文,依旧没能动摇建筑的根基。
史籍记载,这儿是人族文明起始之地,原始佛门的祖庭。
肖远道瘫坐地上,背靠石墙不住喘气,高压叠加低氧,连高阶修士都有些扛不住,也不知那些遁世绝俗的村民怎么撑下来的。
眼见唐不功走来,肖远道扶住墙壁起身,扔去一沓留影球,嘱咐道:“三里放一个,记得设置防护罩。”
设置众多留影球,为了后方的殷羡能够实时掌控战况,以便第一时间出手拿下舍利子。
此地就在战场边缘,再厉害的阵盘都不起作用,更别说这些小型防护罩。大面积铺设,一是心存侥幸,也许某个角落的留影球没被波及到,二是通过留影球陨灭的顺序倒推威压袭击的方向。
两人尽量设在石头建筑的遮蔽地带,心存希望也许留影球能够撑下来。石头拼接界线的卐字花纹从一边摹刻到另一边,都是当年信众虔诚的证明。
一路往战场中心推进,石凿雕塑越加精妙细致,身侧突然响起抽气声,唐不功顺着肖远道的眼神望去,就见前方跪着一人。
战场早已清空,怎么还会有人。走近仔细一瞧,才发现不是人,而是一具巧夺天工的石塑。
它面朝东方跪地伏身,额头紧贴地面。在它之前,数以万计的石塑作出相同的举动。
极目远望,没有一具石塑一模一样,身穿同样的僧袍,可每一张脸都不一样,每一双眸子镌刻着各自不同的信仰。正是因此,两人才会把它认成真人。
几十万年前的古人在文字都没发明完整的情况之下,如何能雕刻神工鬼斧的石塑,实在难以置信。
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石塑前方,矗立着三座宏伟庞大的雕塑,燃灯佛居中,左右分别是尸弃佛和金翅大鹏雕,同样面朝东方,微倾脊背,垂下头颅。
无金也无玉,只有古拙质朴的石头,与如今明明赫赫的佛像截然不同,从头到尾散发最为原始的气息。
“背对?”唐不功察觉这些雕塑的异样感,超脱于材料之外更深处的意味。
如今佛门的塑像无论材质如何,都是佛尊盘腿跌坐于莲花座上,面朝弟子,弟子伏身下跪,上下尊卑,泾渭分明。
这儿的佛尊,居然和弟子一样,对更高级别的存在低头垂眼。
东方隐在沉沉云雾之后,白色的烟气合聚之重宛如深深的阴影。从上至下,仿佛万丈瀑布倾泻倒下。
唐不功定神遥望,也看不穿这一重雾气,“他们在向什么低头?”
身为副手的肖远道能够进入申屠家族的书房禁地,掌握的情报远超过自己,好为人师的他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顶天立地的至高之峰,据说是原始佛门的神山。当初燃灯佛和尸弃佛联手刻下最高佛理。其山的地势缘故,一日只有一个时辰会被太阳照射,恰逢云雾散开才能窥见。”
“这座山叫什么?”
肖远道摇头,“是个禁忌词,所有文献都屏蔽了。”
这个秘境就是这样,不想让他们知道的情报便蒙上一层云雾,无论翻查多少文献,无论询问多少秘境中人,也无法看透真相。
这座山的名字,便是禁忌之一。
突然间,砉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万丈高空骤起的旋风几乎贴着两人的耳畔擦过,地面都在震动。
怒风落在燃灯佛石像之上,前方惊现两点金光。威势之猛,两人不敢擅自窥望。
嘀声促声,玉牌传来殷羡的催促。
【时辰到了,快回防线。】
两人不敢拖延,加快设置最后的留影球,撕开瞬身符直接回到第三道防线之后。
逾疆界的弟子尽数到齐,死死守住防线。
殷羡命令弟子调试留影球,就见最前方的画面现出巨像的景象,燃灯佛和金翅鸟赫然在目。
第507章 507 顶上之战
◎她说,这儿是你的埋骨之地◎
十余名鸡皮鹤发的老人互相搀扶走上山顶,三跪九叩,肘行膝步,拜到末尾,和石像一样深深伏下身子,面朝隐在云雾深处的不周山。
前方燃灯佛塑像现出两点金光,老人们眯眼远眺猜测来人的身份,操着原始的古语交流。
“瞧着轮廓,像燃灯佛和金翅尊者。”
“山下的外道们说燃灯佛要和尸弃佛决斗,也不知真假。”
“先祖的先祖说两佛情同手足扶持多年,怎会变成这样?”
为首的祭司扯着粗哑的嗓子解释,“燃灯佛摒弃天道,宣扬异端邪说,尸弃佛拨乱反正,才是我等的信仰所归。”
老人们微微偏移身子,跪向尸弃佛的石像。
窸窣、窸窣,后方响起石子磨擦的细碎声,浓雾渐渐分向两旁,一道身影隐约近了。
“孩子们都走了,只剩咱们几个老家伙,会是谁呢。”
老人们正疑惑着,祭司心念一动,起身回望。那张熟悉得刻进骨子的脸庞冲破云雾映入眼帘的刹那,众人顾不得心神雀跃,立时伏身拜倒。
“恭侯佛尊!”
满头苍色银发,淡漠至极的眼神,几乎融于天地的身影,正是他们的信仰所归。
方圆万里的生灵避难逃离,他们却撑着一把老骨头挤到战场中央,目的不言而喻。
尸弃佛唇角溢出笑意,“准你们见证最后的终局。”
佛力化作一道圆形屏障,从上到下护住这些老人。再抬头时,他们远远看着尸弃佛穿过一地顶礼膜拜的石像,混白的身影消失在云雾深处。
距离不周山最近的正是那三具领头朝拜的雕塑,当年原始佛门顶天驻地的三人。
金翅大鹏雕坐在燃灯佛石像头沿,左脚踩实,右腿垂落不住摇晃,毫不掩饰焦躁和急迫的情绪。
石像双手合十的指尖,燃灯佛静静立住,昂首直视前方的不周山,与石像的垂眉敛目决然不同。
金翅鸟蓦地睁眼下视,收回右腿,踏地起身,喃喃道,“终于来了。”
霭霭云雾冉冉散去,吐出一身白衣的尸弃佛。
金翅鸟提高声音喊道,“庇护凡人,难得你这么好心。”
尸弃佛的语气难得流露满意。“自从原始佛门建派于此,这一支部落便举族迁徙而来,我等移址离开,他们仍然固守不周山和原始佛理。在这般恶劣的地方坚守不去,远离繁华昌盛的花花世界和日渐演进的文明,至今八十六万零三年。此等虔诚和信念,远胜佛门的百万僧众。”
金翅鸟轻声一哼,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