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呱
他的心上起了一阵波澜,脑海翻上一层感悟,脱口而出。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僧人惊呼出声,细想佛理,赞叹不已。妙法摇头叹气,自愧不如。
燃灯佛微眯眼睛,面容欣慰,招手唤他上前。
佛门上下的眼神无不投来,火热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燃灯佛要收徒了。
他按捺心中的起伏,缓步上前,跪下俯身,把脖颈、头颅交到燃灯佛手下。
这时,异变突起。
改变他一生的人物出现,把他从既定的人生轨道打去岔路。
后来的无数岁月直至半截入土,他都在寻觅当时被夺走的缺失的东西。
“慢着,在下还没作。”
银杏树翻下一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朱颜绿鬓,锦衣玉带。
少年几步跳过满地僧人,走到燃灯佛身前,张口吟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静了许久,僧人们才醒悟过来,赞不绝口。连妙尘也唉声叹气,修佛多年,悟性竟不如尘世稚子。
伏跪在地的他感觉到燃灯佛有些犹豫,而后少年上前一步,那温暖的佛手离开他,移到少年头上。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即佛性。汝心性明澈,他日必将成就佛果,可愿皈依佛门,拜入本座......”
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那首菩提诗踩着他的诗,那个少年踩着他的头,夺走本该属于他的法号,他的荣誉,他的师父!
就算他心性不如少年又如何?没有他的诗做底,这小儿作得出菩提诗。遣词造句,诗意首尾,哪个不是拿他做铺垫?
再者,这小儿根本不是佛门中人,没受过一点佛理,不在候选之内。
整整一年的筛选,八十一轮关卡,好似成了个笑话!
他跪在地上,满心满胸皆是不甘不忿,却不敢表现分毫,连双掌十指都要大大摊开,以示恭敬。
燃灯佛感慨后继有人,少年骄傲欣喜,佛门上下都在恭贺燃灯佛喜得徒弟。
只有他好像是个外人!
直至一戒律院弟子开口道破欢喜的情绪,“于理不合!”
全场安静,一双双疑惑的目光望了过来。那弟子顶着沉闷的氛围,坚持说出自己的观点。
“世尊这样做,对饮光和妙法不公平,对佛门上下所有参加的弟子都不公平。”
不少僧人暗暗点头。
燃灯佛舍不得天生佛性的少年,又要顾全大局,不得不再收一名徒弟,取法号为迦叶。
过了百万年,迦叶依然清晰记得那日的情景,每一阵冷暖切换的风、每一片变幻莫测的云、少年越过他的每一轻巧步伐、以及燃灯佛在他身上停留的短短一瞬。
思及此,他不禁笑了出来。
“本座俗名饮光,音译迦叶。师父......燃灯佛连法号都不肯为本座深想!”
断断续续的笑音在大雄殿激荡不去。
菩提子执笔的指尖捏紧了些,没想到世尊还有这样的过往,还有这样被七情六欲影响的一面。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下笔。
慧可没想到世尊还记得他的话,不落一个字,连说话的他都记不起全部。
那时他不过是个戒律院的普通弟子,不过是秉持佛门戒律拨乱反正,不认识饮光,也没有声援饮光的心思。
后来,平平无奇的他被提拔为戒律院掌教弟子,特例调到迦叶佛座下侍奉。很多次心境难堪、修为不破、即将殒落的关头,都被迦叶佛的开导救了回来。
岁月匆匆,那些比他能力强的师兄们没他走得远,比他实力高的师叔师祖们都坐化了。他这名平平无奇的小弟子,竟然陪侍迦叶佛,一直活到最后。
一切造化,都因当年的那句“于理不合”。
那句话,让迦叶佛记了一生,把慧可保到现在。
上首递来一道目光,催促菩提子书写。
翻过一页,菩提佛继续讲述。
“拜入燃灯佛座下,那小儿菩提为长,本座次之。”
“菩提终年玩乐,游荡市井,混迹尘世。本座诵经不辍,闭关悟道,教授弟子,从不松懈。”
“饶是如此,师父挂在嘴边的仍是菩提,菩提,菩提!本座有时忍不住想,若没有那少年,师父念的会不会是迦叶?菩提本该是本座!”
菩提佛长长叹了口气,平缓心绪。
“本座先证道成佛,过去千年,菩提方才成佛。次序,依是本座居下。佛门雕像,先是菩提佛,才是迦叶佛。”
早在成就佛果前,迦叶开坛讲经、教化弟子的同时,接手戒律院,开始处理日常事务。
燃灯佛坐镇佛门,却不经手杂务,一切事项,全部交给弟子。于是,权力下移,组织混乱。
尤其是基层鱼龙混杂,不少邪修剃度皈依,借此得到佛门庇护。甚至有不通佛理、不识大字的乞丐流氓,倚佛穿衣、赖佛吃饭,做些混账勾当。
分寺结党营私,依托组织架构的混乱,主寺对此一无所知。
更可恶的是各地宗门世家,假借建立寺庙的名头,向百姓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倒把脏水反泼给佛门。
民心亦是如此,两极分化,拜的拜,恨的恨,通晓佛理的少。
迦叶佛执掌戒律院,第一件事便是整顿全院,建构行之有效的组织,上令下行。
编写清规戒条,要求弟子规范遵守。执行考核制度,没能通过的弟子,清理出去,以此把假和尚扫地出门。
在佛门的统领下主持建造分寺,由主寺派出住持方丈,脱离地方宗门世家的掌控,尽可能发挥影响力。
由分寺传播佛法,安抚百姓,收回民心。
菩提子一一写下,平静许多,这才是他熟悉的菩提佛。这般经天纬地的菩提佛,才是不周净土熟悉的世尊。
“本座振兴佛门的时候,燃灯佛在闭关。”菩提佛笑了笑,“师父总是闭关,不闭关便是菩提回来了。”
“菩提生性浪荡,不喜羁勒。跳脱生死,却数次重入轮回,游乐人间。一走,就是数百年。”
“纵然本座为佛门鞠躬尽瘁,为信徒殚诚毕虑,他们说起本座,永远是迦叶尊者。”
“高高在上远离尘世的燃灯佛是世尊,游山玩水逍遥自得的菩提是佛尊。本座早证佛果,却被称为尊者!和护法朱槿、金翅大鹏雕一样的尊者!”
“朱槿尊者居于佛门以外,想见燃灯佛,随手化朵金莲,即可传音问候。菩提直接推门而入,打声招呼 ,便可取走燃灯佛的坐骑。”
“而本座......本座有公事请教,须得传报才可靠近大门。公务请命,师父总是准的。不过十次,有九次不得见。抱着准可,悻悻而归。”
说到这儿,菩提佛大笑出声。
“堂堂燃灯佛,赫赫世尊,除却佛性一面,还有如此人性的一面,想必芸芸众生都不敢信吧。”
“可惜人性的一面,不肯舍给本座一分一毫!”
笑声渐渐止住,仅在苍老的脸庞留下哀戚的笑意。
“纵使这样,本座依然恪尽职守,不曾僭越分毫,直至那年坐夏......”
坐夏期间,僧人们打坐静修,念经参禅,领悟佛法,叩问天道。整整一年,安居不出。
四佛二尊者悉数出席,主寺弟子尽数到场,各地分寺住持和核心弟子千里迢迢赶来。
作为佛门最大的盛会,众僧和百姓往往只看见它的重要,忽视举办协调的难度。
戒律院须得早早定下方案,联系外出云游的主寺弟子,询问能够前往的分寺弟子。列出名单,递交上去,哪些人临时无法出席,又得改。
座席位子又得规划,哪些弟子居前,哪些弟子排后。得留出一条道儿,若有弟子临时有事,从此离开不会打扰他人。
长达一年,倘若分寺有事,由谁做主。世家宗门有难,寻谁帮忙,都得在坐夏前安排妥当。
“他们只知穿戴齐整,高坐上位,哪知本座的辛劳。”
“魔气的凶耗传来,弟子们一一出走。金翅鸟终究是畜类,心里只有兽族海族,投身佛门但求庇护。莽山告急,佛门不出手,转头便走了。”
“朱槿尊者挂念故土,追根刨底质问燃灯佛,两人离开解释。”
“菩提离座,跪在世尊的莲花座前,露出一副大彻大悟、了解世尊的模样。尸弃佛动手的时候,本座反应过来了,本座能够出手阻止。”
菩提佛说到这儿,顿了顿,“可是本座没有。”
菩提子惊愕抬首,笔尖凝住,在纸上晕透深深的墨迹。
慧可微微睁大眼睛,似乎也没想到这点。
“菩提跪在那儿,本座忽然想起当年偈颂,那时本座也是那么跪着,四方僧众,无一人声援本座。此时,本座为何要帮菩提?凭什么天下好事都是他占尽!”
“所以,本座就那么坐着,眼睁睁看着佛力贯穿菩提的眉心。”
菩提佛移眼下看菩提子,“为何停笔?”
菩提子回道:“徒儿不知如何书写。”
“照实写便是,本座说得出,便是过了那道坎儿。”
菩提子应诺。
“最喜欢的徒弟死了,凶手反投魔气,燃灯佛当即宣布抵抗魔气,甚至把尊天敬道划出教规。”
“燃灯佛坐镇佛门,本座和朱槿尊者奔赴前线。那是本座第一次入世,众生相,世态炎凉,都瞧了个遍。”
“那些百姓毫无慧根,不通佛理,念佛拜佛只为抵制魔气。把佛门僧众推上前线,赢了便道慈悲为怀,输了就骂歪嘴和尚。”
“抗魔联盟的指挥使更是,只把吾等当作物什,用完便扔。本座亲赴前线,九死一生,始终得不到宗门世家的一点尊重。”
“仅仅因为佛门没在第一时间出面抗魔,那些愚民就背弃佛门,转而把申屠世家当作英雄。可笑至极,都忘了世家宗门的压迫吗?佛门可从没亏待过百姓!”
“佛门弟子被弃如敝屣,还要拯救庇护那些不知感恩的愚民,本座深觉不值!”
慧可神色平淡,不住点头。一同经历那段黑暗的岁月,他认同世尊的观点。
菩提子越写越心惊,甚至不敢抬头去瞧世尊。
“不周山之战,金鹏尊者自爆,尸弃佛归天。师父决定献祭一身佛力,荡清天魔。临死之前,托付三件事。”
“第一是菩提,当然又是他,还能有谁?那时,本座已经继承菩提的法号,师父仍不愿喊本座菩提,他心里的菩提永远只有那人!”
“师父深深凝视本座,意味不明地叹了声气。他什么都没说,可本座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留到最后的竟是本座,竟是他最不看好的弟子,师父定然在想,死在坐夏的若是本座该多好。倘若菩提在那儿,师父绝不会叹那一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