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不渡穷比 第784章

作者:一呱 标签: 仙侠修真 沙雕 玄幻仙侠

  他闭目休憩,已是强撑最后一口气。

  圣贤儒门现任掌门成汝玉候在一侧,手执书册,记过数页,笔墨未干。

  临终前,顾鼎臣仍在工作,交代往后的方针,多加嘱咐。

  大门开时,顾鼎臣缓缓掀开眼皮,唇角泛起笑意,“回来啦。”

  和光深吸一口气,“啊,我回来了。”

  弟子们纷纷让道。

  和光疾步上前,蹲下身子,平视他的眼睛。

  顾鼎臣撑住藤椅的扶手,缓慢直起上半身,伸手去探桌角的烟斗。指尖才碰到,烟斗一歪,就要跌落。

  和光及时扶住,推入他手心。

  以前两指就能夹住的烟斗,如今要紧紧握住才拿得起来。

  颤颤悠悠的手,拖着颤颤悠悠的烟斗,凑到唇边。

  成汝玉打个火诀,想为他点上。

  和光抬手制止,拿起桌边的打火石,轻轻搓动,抵住斗口。

  火苗窜起,照亮暗室,投在顾鼎臣脸庞,点燃满眼笑意。

  和光注视他眉间堆积的皱纹,不觉心下沉痛。

  相伴多年,她竟然从未发觉,不曾注意。

  他含笑看来,轻拍她的手背。

  “和光司令,我只能陪你到这儿,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

  “不必挂念,也无需回首。”

  火光黯淡,大殿骤然暗了下来。

  烟斗滑落,砰地一声,重重跌落在地。

  下一刻,哗啦啦跪了满殿。

  弟子们匍伏身子,把哭音哽在喉间,压住不放。

  和光痴痴望着他的笑容,紧紧回握苍老的手。

  六十年的陪伴,青灯黄卷,焚膏继晷,他以凡人之躯陪她通宵达旦。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他总能一针见血指出她的参错。

  所有人都在推着坤舆界和万界往前走,争分夺秒,她也不例外。

  只有他留意宏大事件下的小人物,始终提醒她时代洪潮对凡人百姓的影响。

  手心的温度逐渐冰凉。

  她觉得心缺了一部分,又空又堵,喉咙艰涩难忍。

  成汝玉缓步上前,奉上卷轴,“堂主留给您的建议,都在这儿。”

  她偏头望去,伸手去接,指尖触到,仿佛触电般缩回手去。长舒一口气,才拿住卷轴。

  成汝玉想起两人的情分,劝慰道:“灵魂转生,和光司令不必......”

  “不,他不会回来了。”

  和光闭紧眼睛,微微昂头,“回来了,也不是这个顾鼎臣。”

  生灵趟过轮回池,便能忆起无数前生。

  顾鼎臣的人生,匆匆一百年,如何能与其他轮回相比,尤其是飞升的最后一世,少则三千年,长达万年。

  他记起来了,作为顾鼎臣的那世如同指间沙粒,过就过了,流便流走,不会留下深入骨髓的感受。

  和光印象里的顾鼎臣,永远走了。

  “陪我大半生,始终伴在身侧指引规劝,为坤舆界和万界联盟鞠躬尽瘁,劳苦功高,死时仍是一介堂主。”

  “贫僧有愧,终究是负了他。”

  总以为日子还长、时间还远,她忘了提他一个匹配的身份。

  成汝玉道:“权位于他,不过浮云。顾堂主终生所愿,乃是按他的想法改变坤舆界,为凡人创造更好的生活。他的提议,您无一不允。他走得很满足,您不负他。”

  “是么。”

  和光拧着眉毛,笑了一声。

  两人相遇时,顾鼎臣是圣贤儒门执法堂主。

  进入坤舆界权力中心,六十年尽忠竭力,立下不世之功,临终仍是执法堂主。

  他死后,以凡人之身,刻名入英灵碑,成为坤舆界第一个鸣炮哀悼的凡人。

  举世痛悼,九节竹所有弟子献送花圈致哀。

  灵柩从圣贤儒门出门,移过整个盛京,供公众瞻仰。为了看最后一眼,街道排起长队。

  百姓们在路旁静静等待,队伍排到盛京城外,围着城墙转了数圈。

  从外地赶赴盛京的人,不计其数。

  和光挤在人流,望着百里长街,道旁送别。

  遗体焚化,她才接受现实,顾鼎臣再也不会回来。

  每逢祭日,她都抽空去墓地。

  再忙,也会去看一眼。

  不忙的时候,一呆就是半日。许多想不通理不清的难关,和他讲讲,自言自语的功夫,忽然间就梳理透彻。

  今年,她特地挪到休日,一大早便去了。

  墓地孤零零坐落在险峰深处,重峦叠嶂,依次排开,山雾弥漫,笼罩群峰,近峰深翠欲滴,远山淡如虚影。

  淅淅沥沥的小雨,把墓碑冲得干干净净,有种铁灰色的冷硬。

  墓前,已经摆好鲜花和果食。万界盛名的美酒,堆了满地。

  她蹲下身子,从怀里取出两根烟斗,揉洒烟草添至满溢,火石打起红焰,点燃烟斗。

  一根置于墓前,一根夹在手里。

  “前些年,你最喜欢的烟草铺倒了,老板走前,把秘方留给我。我没调制过烟草,今儿你且将就。”

  她把烟斗抬到唇边,眯缝眼睛,重重嘬了一口。

  白烟徐升,云雾缭绕,眼前依稀浮现他走时的景象,那脸满足的笑意。

  她不禁笑出声来。

  “恰好三千年,万界都没想起来今年是天曜大战。将近百万年的习惯,短短三千年就抹去,时间过得真快。”

  “坤舆界凡人的地位提升很快,我没有动过你的政策,竟然真如你所说,足以安稳运行数千年。”

  “我本想把坤舆界的经验推广到诸天万界,可惜没有成功。那些界域少了像你这样的凡人。”

  “身为凡人,再想提高凡人地位,又走不到高位,凡人身份成了累赘。身为修士,习惯性高高在上,容易忽略凡人。这就是个悖论,也不知你是怎样做到的。”

  ......

  和光絮絮叨叨讲了许久,雨势渐大,烟斗已灭,也没离开的意思。

  韩修离来的时候,就见她衣袍湿透,发丝紧贴脖颈,汩汩雨水淌过锁骨,滑入衣襟。

  一滴雨水落在她眼睑,顺着半垂的睫毛倾斜而下,她忽地眨眼,雨水跳到眼角,好似落泪般淌下脸庞。

  他抬步走近,雨幕后的声音逐渐清晰。

  “这些年有过不少副手,来来去去,总是不如你。敢于当面辩驳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很多事情,我习惯了,便不以为然。失去了,才恍然大悟,总是这样后知后觉,很多人、很多东西要失去了才明白它们对我有多重要。”

  “你的陪同也是,六十年......”

  他顿步后方,恰好她蓦地收声。

  她抬首望来,眼睛讶异微睁,如涟漪般扩散的瞳孔深处倒映他的面容。

  这次,满满都是他。

  韩修离眉峰微折,微微俯身靠近,以使她无需仰头,“怎么了?”

  倾身的幅度,蹙眉的时机,语气的情绪,和两人初遇时一模一样。

  和光久久注视,在他逐渐担忧的面容下笑了,“三千多年了,你居然一点没变。”

  韩修离道:“你倒是变了许多。”

  她深深叹了口气,“是啊。”

  怎能不变?

  匆匆岁月,暗斗明争,总会留下痕迹。

  脸庞、身体、以及心上。

  这些年来,身边的人来来去去。

  师兄辗转万界,身边不乏手足兄弟。师父和多肉去了魔域,音信廖廖。明非师叔扑在宗门事务,会议才得一见......

  他们聚少离多,会面又匆匆。

  韩修离不时提着糖糕上峰叩门,扑了空门,放了鸽子,吃了闭门羹,从没恼怒,放下糖糕,自回宗门。

  无论她怎样待他,都不会妨碍他下次上门。

  只有他始终陪在身侧,见证她的变化。

  三千年的时光在她身心留下深刻的痕迹,不变乃是自欺欺人。

  真听到他说“变了许多”,她心里又有股说不清的难受,淡淡的,却堵得慌。

  她缓缓低首,苦笑出声。

  深山幽冷,雾气深重,又久淋雨。

  韩修离注意她唇角溢出的白气,以为她冷,刚想为她升起防护罩,转念一想,她若想升起防护罩早就动手,何必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