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庭
脱口而出这个假设时,就连沉邺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不可能。
战场上刀剑无眼,仙人自封仙法到这种地方, 无异于将婴儿置于驰道。
就算不是必死,但正常人怎会将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
然而镜中少年笑了笑,显然是默认了他这句话, 并不怕沉邺用天规来压人。
转过头, 他看向军帐内满头大汗的将军们, 将他落在地上的头盔拾起, 拍了拍土放在主将桌上。
“三万援军就在路上, 将军莫要做无畏的抵抗了,投降吧。”
五十多岁的主将已有银发,老将军盘膝而坐,听到谢策玄口中的三万援军,眼神微微闪了一下。
“你们若真有三万援军,为何不直接从后方包抄,而要冒险偷袭营帐?”
谢策玄笑道:
“自然是我们主将心善,将军若肯投降,大雍军士缴械不杀,可免一场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老将军巍然不动:“生灵涂炭?尔等不谋反生事,又怎会有今日战事?死心吧,逆贼要杀就杀,我等大雍臣子,绝不会背叛大雍!”
“谁说要你们背叛大雍了?”
谢策玄指了指芜州的方向:
“暂任芜州牧,如今掌控着战局的,正是你们大雍人皇之女,濯缨公主,她本在天宫为仙,是仙人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才派她下凡,拥护明主,你们负隅顽抗,自以为是为国尽忠,实则是与天命相抗。”
“难道,你们不想换个明主?你们若是赢了这场战事,那才是让大雍百姓水深火热的罪魁祸首!”
军帐内的几位将军听完这话,眸中顿时有了动摇之色。
“濯缨公主?”
“几十年前派去上清天宫为质的,好像是有这么一位公主。”
“真是仙人派来推翻陛下的?”
“这几年大雍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的确是……”
“慎言!慎言!”
这些将士原本都是忠君爱国之辈,奈何这些年人皇实在昏庸,此刻又冒出来一个大雍正统出身的濯缨公主说要拥护明主。
而且这一战,明眼人都看得出一定会打得死伤惨重,有没有加官进爵的那一日都说不准。
两相比较,一时间便有了动摇之色。
沉邺知道,一旦军心动摇,攻城战就难以支撑下去了。
于是他立刻并指掐诀:
“小柳儿——”
军帐角落处,一直没有露头的小兵突然猛地起身,以绝非凡人的速度朝谢策玄的方向猛冲而去。
这速度远非常人能敌,要不是谢策玄当了两百年的少武神,即使封了仙力也积攒了不少经验,恐怕只这一剑,他就已当场绝命了。
“少将军!”
惊呼声中,腰腹被刺中一剑的谢策玄看清了朝他袭来的少女。
是小柳儿。
那个同濯缨关系亲近的女孩子。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收了杀招。
好在临行前濯缨已猜到会有这种可能性,故而让炎君替他准备了一件东西。
小柳儿将剑身又送了几寸时,谢策玄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咬开瓶塞,朝小柳儿迎面挥洒而去。
——醉蛊香。
能暂时麻痹小柳儿体内的牵机蛊,让她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无法调动体内仙力。
“少将军!少将军您没事吧!”
几个随行兵卒将谢策玄扶住,他扫了一眼剑伤,缓了缓道:
“没事,死不了。”
现在可不是示弱的时机。
谢策玄唇色发白,已感觉到帐内气氛有了变化。
军帐内的几位将军分成了两派。
一派见谢策玄受伤,已经开始拔剑,而以主将为首的另一派却没有动静,只是平静旁观着。
等确认他说的是真的,那三万援军真的赶到,他们再投降也不迟。
而这个少年……就自求多福吧。
“还有多久?”
芜州城墙上,濯缨握着传讯玉简,问另一头正在盯梢的一名学宫学子。
“下船了下船了,那个女海盗带了不少人呢,光艨艟就有三十艘,不过这么多人,要赶过来恐怕还得……”
“告诉穆君,让她先派一队人去大雍营帐。”
濯缨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强调:
“要快,越快越好。”
“哦哦哦,好!”
大家手头都没有能给凡人用来传讯的法器,所以谢策玄此行出去,一时极难得知他情况。
芜州城墙下的尸首已经又叠了一层,耗了一天一夜,城内的守城物资已经只剩十之一二,然而城外的大雍军还在前赴后继的赶来,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濯缨与其他处理好手头之事的上清仙人们站在城墙上。
他们有仙力护身,什么流矢投石都不怕,只是眼睁睁看着眼前人命如飞灰消逝,却无法出手,每个人的脸色都尤其凝重。
伏曜看了眼一旁的濯缨。
督战的间隙,她就一直在擦她的那把落日弓。
玄黑金纹的弓身被她一寸一寸擦净,如一块质地细腻的墨块,衬得她手指纤长,莹白如玉。
然而就是那双手,在调试弓弦时,随着弓弦每一次不经意的颤动,都有几分难以克制的杀意,从她格外平静地表象下泄露。
若说其余上清仙人见了此情此景,心中大多是悲悯哀恸。
而濯缨,坐在这里的每一刻都在不停地安抚着自己躁动的杀意,提醒自己,要耐心,要沉着,要如野兽捕猎,一点一点地接近自己的目标。
她继续低头擦拭着落日弓。
被濯缨派去收金汁的灵瑟出现在城墙上。
“赤水濯缨,”灵瑟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你会不会对我太坏了一点,你竟然给我安排那种脏活!”
濯缨头也不抬:“那你收了吗?”
灵瑟没说话。
她到了才知道金汁是什么东西,光是听到就够吓人的了,她当然不可能让自己沾到半点,连闻到都不行。
然而那几个跟着她的小官,虽然也有些嫌弃,但却并没有撂挑子,其他人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会去搭把手。
他们见她灵瑟站在一旁不肯靠近,语调有些讽刺道:
“还说什么女子一样撑起半边天,这时候怎么不动手了?只知道说些漂亮话,也没见能办成什么事嘛。”
“就是,关键时刻,还得靠我们男人卖力!”
灵瑟眯了眯眼,抬手就想将这几人的脸摁进金汁里。
然而就在此时,之前被派去搬水的那几个妇兵恰好路过,闻言撸起袖子就冲了上来: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什么叫你们男人卖力,不就搬几个臭桶吗?谁不会似的!”
“就是,城头那几大缸子水可都是我们填满的,就你们这些细胳膊细腿的男人,恐怕来二十个也搬不完!”
说着她们就从一户人家手里抢来木桶,动作果真比他们麻利多了。
其中一人还想回头对灵瑟说些什么,见她后退了一小步,她连忙停下脚步道:
“别听他们胡说,贵人给我们开工钱,让我们能当妇兵,大家都感激你呢,这些粗活原本也不是你们贵人做的,我们来就行。”
臭气熏天,灵瑟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再后退,就只是看着她们搬了一车又一车的金汁。
推车的路上,她们还故意要与那几个身形瘦小的小官比力气,见他们尴尬地红了脸,妇兵们哄然大笑,笑声完全听不出半点与粪水打交道的嫌弃憋闷。
灵瑟不明白。
她推着永宁公主去做女皇,还安排那些书香门第的女子去做女官,结果她们全都畏惧惊恐地反抗她。
但这些妇兵被安排去搬水运金汁,却仍能笑得这样开心。
……为什么会这样不同?
灵瑟回过神来,轻哼了一声:“你不用管,反正活是办好了。”
肯定不是她办的。
但濯缨也并没有在意。
“还有件事。”灵瑟突然想起来,“你的昭粹妹妹不见了。”
濯缨眉梢微动。
人皇顾不上管她,沉邺恐怕此刻也已察觉不对,正在思考对策。
昭粹还能翻得起什么浪?
濯缨并不知昭粹逆转时间的秘密,因此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留她在衙署里待着是保她的命,她修为平平,外面战火连天,出去九死一生,但她要是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随她去吧。”
不多时,前方终于传回了与谢策玄有关的消息——
“少武神被小柳儿刺了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