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庭
然而当他们回忆起前世,这才发现,原来前世同样是荒海一统海域,但前世一统之后,他们的生活过得反而比从前更好。
鲛纱与鲛珠广销三界,换取了丰富的资源。
荒海又仿照上清天宫兴修学宫,让寻常的仙族百姓也能通过考核进入学宫,修习仙术。
哪怕因战事导致海域仙族人丁凋零,前世的荒海也并未下令强制女子婚配,那位荒海的少司命不仅真金白银奖励生育的女子,还设立了孺子室来照顾海域的下一代,而不必让女子因生育而被困住。
和这一世战事四起、烽火不休的荒海比起来,前世的一切简直美好得像个虚假的幻梦。
可他们都知道,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因为一个叫赤水濯缨的质子公主,它们才会发生。
所以,这一世失去了她的荒海,走上了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其中最难以接受的,当属此时的荒海百姓。
荒海供奉着许多神女沧浪的神像,皆是因为当初这位神女曾经与西海龙女联手,净化了被魔息污染的海域,拯救了无数荒海百姓。
然而,当两世的记忆叠加,他们才骤然醒悟——
这世上哪来第二个与赤水昭粹长得那么像的神女?
所谓的神女沧浪,就是赤水濯缨,就是那个前世被他们唾骂、视为祸乱朝纲的奸佞的少司命!
当初,她提出的那些什么变法,被荒海盘踞多年的世族坚决反对,为此给她泼了不少污水。
寻常百姓哪里懂什么政事?只见她重刑治国,杀人如麻,哪怕一点寻常纷争,也要被重刑治罪,世族煽动之下,荒海人人皆认定她心狠歹毒,野心勃勃。
可这一世没了她的变法,荒海表面上版图越来越大,内里却越来越乱,乱到今日,已是民怨沸天。
现在再让他们看到前世,颇有种恍然如梦之感。
前世还在他们身边叱骂赤水濯缨的人,这一世,竟有大半都已早早横死,哪里还有命骂她?
这一瞬,如梦初醒。
他们本以为如今的少君沉邺,已经是个比那位缠绵病榻的君上要英明得多的君王。
然而和他们本该拥有的前世相比起来,这一世由他治理的荒海却差得太多太多。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
从前拥护着沉邺的民心,随着流光轮的倒转,在不知不觉中便如烟雾般散去。
待他重新回到荒海时,鲛人族的族长与鲸鲨族的族长已经公然叛乱,打着拥护濯缨前世律法的旗帜,要取代如今的荒海君上和少君,带领荒海变革。
“……简直疯了!这些人简直疯了!就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竟然就敢公然叛乱!”
鳞甲卫的副将迎回沉邺,立刻就向沉邺报告了荒海今日的动荡。
“少君,您放心,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刻随柳统领一道平叛!对了——柳统领呢?大司命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几个属官面色灰败,无心细说,只摆摆手将他敷衍了下去,又对沉邺道:
“少君,此次虽然未能拿下人间界的控制权,但至少,我们将赤水濯缨带了回来,也不算一无所获。”
“正是正是,”其中一人取出了一个匣子,“这是另一对牵机蛊,如今海域仙族不是都将赤水濯缨奉若神明吗?少君以牵机蛊控制住赤水濯缨,必能挽回人心,重振旗鼓。”
沉邺听着这些人的话,只觉得神思极其疲惫。
纠结在脑中的两世记忆,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令他整个人都仿佛浸泡彻骨的寒意之中,就连浑身的血液也要凝固。
牵机蛊。
阿缨。
他自幼看着阿缨是如何被吞心蛊所折磨,如今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蛊毒的束缚,他怎能忍心再用蛊虫去操控她?
“……收起来吧。”他淡声道。
属官一愣,还要再劝。
“叫你收起来!听不懂吗!”
沉邺蓦然睁开双目,温文尔雅的面目鲜少疾言厉色地同谁说话,那属官也是第一次见,惊得立刻慌忙跪下,仓皇离去。
他将落日弓取出,放在了自己的寝殿内。
沉邺眸色沉沉地望着这把在他年幼时极为向往的绝世神器。
这把弓,不属于他。
弓的主人,也已对他失望至极。
上清天宫迟早会找上门来,在他们找来之前,他需要想到一个能解他如今之困,又不至于失去阿缨的办法。
“少君——!”
殿外传来侍从来报的声音。
“云梦泽和雷泽送来的两位公主,一个时辰前从荒海逃走了!”
之前还一个劲闹着要做少君夫人,如今见势不对,跑得倒是很利落。
沉邺只轻轻蹙了蹙眉头,便道:
“知道了。”
都是一些本就不重要的人而已。
“还有一件事——”侍从迟疑了一下,“流水城外的青蟹将军说,看到了疑似濯缨公主的身影进入城中。”
濯缨?
沉邺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昭粹才对。
如今荒海百姓满脑子都是前世的赤水濯缨,竟会将昭粹错认。
“若见到了她,将她秘密押送入鲛宫。”
“是。”
不出半个时辰,自以为行动小心的昭粹就被鳞甲卫带到了沉邺的面前。
昭粹看着眼前与她结发的夫君,以及他视线尽头的落日弓,弯弯唇角笑了笑。
“你喜欢的人,果然一直都是她。”
昭粹与濯缨本就生得像,只是气质截然不同,平日倒也不至于被人弄混。
此刻的昭粹心如槁木,笑起来也是冷的,看上去竟有了几分与濯缨相似的神韵。
“但沉邺,我不懂,前世你既然喜欢她,与她朝夕相处,为什么不娶她,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沉邺终于从落日弓上挪开视线。
着一身天水碧衣袍的男子仍如初见时那般芝兰玉树,面色柔和,但从前映在昭粹眼中的温润却荡然无存。
“因为你很安全,昭粹,你是个很容易让人放心喜欢的人。”
不够聪明,所以没有威胁。
不喜欢修行,所以身娇体弱,即便做枕边人也令人放心。
更重要的是,她有一张与赤水濯缨六七分相似的面孔。
她就像他心目中那个可以放心去喜欢的赤水濯缨,所以,前世的他将自己不能对濯缨表露的爱意,全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她可以无用蠢笨,可以娇憨如稚子,什么都不必思考,只需要如乖巧的宠物一般任由他饲喂。
他完全不用担心她的爪子是否会伤到他,因为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昭粹怔怔然听他说完,那些未尽之语,她也已然懂了。
无论是父亲,还是他,都一样,都是她的饲主。
而她的母亲,就是一个自幼训导她的驯兽师,将她驯化成一只更容易得到饲主宠爱的动物,然后再精心包装好送出去。
这就是她受尽宠爱,但又如此愚蠢可笑的一生。
而她的姐姐呢?
昭粹看向墙上的落日弓,姐姐是否早就看穿了她的命运,所以在她说她要嫁给沉邺的时候,才会用那样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
姐姐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谁,做谁的附庸,因为——
为国做质子,尚且有脱身之日,但做人妻子,却是这天下最不可脱身的质子。
“沉邺——!”
从来温声细语,嗓音甜腻的少女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喊叫。
“去死吧你!!!”
她握住藏于袖中那把须弥仙境所赠的玉清扇,朝着沉邺毫无章法地扑去。
她的另一只手中则握着一把匕首,似乎想要趁沉邺被玉清扇定住的片刻刺伤他。
然而沉邺并未有一丝躲避之意。
“我既会信任你作为我的枕边人,昭粹,你以为你真的有半分伤到我的可能性吗?”
昭粹拼尽全力的攻击,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小猫小狗的打闹,沉邺抬手拂袖,欲将怀有身孕的昭粹轻轻推开至一旁。
他的眼神睥睨,全然未将昭粹放在眼底分毫。
此时此刻,昭粹才真正觉得后悔,
她后悔为何在上清天宫时从未认真修习过一日,后悔为何不顾阻拦一心要与沉邺在一起,她浑浑噩噩一生,如被驯养的牲畜般陷于虚假的幸福之中,到此刻在惊觉,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而已。
为何她杀不了沉邺!
为何他害她至此却还能活着!
泪光朦胧之间,昭粹的视野中忽而燃起一缕火光。
焱阳炽热,如烈日灼目,骤然掀起一阵足矣吞没周遭一切的火光。
而在这火光之中,昭粹瞳孔骤缩,双目一错不错地望着那个从落日弓中卷着烈火而出的身影。
烈火烧不尽她的乌发与衣袍,只令她的双眸如淬火般利得惊人。
她手中无弓,身却似一把蓄满张力的神弓,跃入了沉邺震撼至极的眼底。
倏然几声。
沉邺甚至没有看清她是何时挽弓,又是何时凝出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