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两清红汤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陈澍跳下台来,落到那热情的人群中,好些人直接同她称兄道弟起来,甚至有要开价,请她?回?去教家里的弟子、子女的。何誉急忙上前几步,帮她?从?那人潮中挤出来,快走几步,到云慎面前。
一站定?,他们异口同声地开口。
“你可看见那剑了?”云慎道。
“我知道那女子是谁了!”陈澍道。
二人俱是一顿,陈澍眨了眨眼睛,是没太听清云慎的话,而云慎则抿住唇,神情难辨,默了半晌,又问:
“哪个女子??”
“就那个方才穿嫁衣出来的!”陈澍说,比手划脚地往那比试台上一指,以为云慎没瞧见那着嫁衣的新娘,正要继续同云慎解释,却被身后何誉暗地里一捅。
她?转头,与何誉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对,再回?头来细瞧,果真瞧见云慎那脸色已经克制不住,罕见地板得僵硬极了。
虽不知哪点惹了云慎不快,但?陈澍只一想,自己这一日放开胆子?同人比拚,确实招来不少关?注,还是本?能地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见她?一笑,云慎也应和?着露出个温和?,却并不真切的笑来。
“……你真是来比武招亲的么?”
“不是!”陈澍急忙摇头,迭声道,“当然?不是了!我是指,这武林盟主究竟找了谁来——”
“——那这个女子?是谁,似乎也无关?紧要吧。”云慎轻声道,目光紧紧盯着她?,直教她?也是一愣,那话也莫名卡在喉头,心底升起一阵涩意,答不上来。
好在还有一旁的何誉,见二人真有些吵起来的势头了,连忙打岔,口中道:“确实确实,既然?是赢了这场比试,那等夜里成了亲,剑也就到手了。至于?那武林盟主想要找的‘军师’,也不是我们不帮着他找,而是——”
“——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云慎打断他,反问,“这一连串根本?实力不济的对手,这像是个刻意设下的局么?”
“哪里实力不济了?”陈澍有些不快,道,“可不能因为他们打不过?我,就说这些人实力不济。那论剑大比也有一堆人败在我手下呢,难不成也都是实力不济么?”
云慎一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沉默片刻,大抵是重?新酝酿好说辞,方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说他们实力不济,也并非是因为这些人败给你了,才这样说。这些人的实力,你定?是清楚的,只是他们全然?不敌你,因此你或许不曾注意到——单瞧这些人,别说是比肩那几个论剑大比前几名的门派弟子?,就是能在李畴手里过?几招的人,也没有。”
“这不奇怪。”何誉也正色应道,“毕竟只是平潮口的一个比武招亲,且还是仓促之下举办的。或许只是那‘军师’天性谨慎,不曾现身罢了。”
“‘军师’不曾现身也就罢了。”云慎顿了顿,反问,“难道那寻‘军师’之人也不曾现身么?”
“你是说……”
“此地相?距琴心崖不过?数里,只看那琴心崖弟子?,出自天下第一门,个个古道热肠,那武林盟主又特意选了这样一个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繁华之地,难道没有些许借琴心崖之力的意思?若是真设局要捉那‘军师’,依我之见,必然?会?托几个武功上乘之人,混入这比武之人当中,若有可疑之人,再寻机上台,验证一番。”云慎这才分开目光,望向何誉,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何兄适才也在台下,你我二人一同看的这些比武者?,别说是琴心崖的了,就连寻常高手都没有几个,更无上来试探的——”
“因为试探的活都被我做了?”陈澍不确定?地开口,又转了转脑袋,猛地想起什?么,倒抽了口气,道,
“或者?……其实有过?那么一两人要来试探我,他们不会?把?我当做那‘军师’了吧!”
闻言,云何二人皆是看向陈澍,又默了好一阵,俱是满脸愕然?,没人搭腔,但?见陈澍的神情越发懊恼,何誉才回?过?神来,忙道:“也不一定?呢!反正这个劳什?子?‘军师’日后再抓也行,何必这样纠结?反正这剑总算是拿到手了,你可寻了足足两个月呢,应当开心些才是呀。”
他这么说,陈澍便也被带着又欢喜起来,应了声“是哦”,便不再与二人商议什?么武林盟,什?么恶人谷的事了,只转过?头去,看向已经退回?阁楼的徐渊和?那女子?,还有人群中努力往这边挤的一个差役,脸上映着落日的霞光,连那黑溜溜的眼珠里仿佛也流转着光彩了。
人群中的那个差役大抵也瞧见了这一幕,努力伸出手来,朝着陈澍晃了晃,示意她?也进楼来。
“可惜方才光注意着看那女子?了,没仔细瞧我那剑……”陈澍不无遗憾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又转过?头来,语气里已是满心的欢喜了,“那我先去了!好似是要拜完堂进了洞房什?么的,才能把?宝物都给我!”
云慎没应,何誉忙挥挥手,催她?过?去,但?她?似乎察觉到了云慎今日非同寻常的沉默,又偏过?头来,瞅着云慎,好似没有等到他的回?复,有些疑惑。
“……我陪你吧。”云慎突然?道,缓了口气,生怕二人反对一样,又补了一句,“我还有些易容的东西,你且等我半刻钟,不会?教他们认出来的。”
比武已毕,那些原先凑过?来瞧高手切磋的,都散了去,还剩着些想同陈澍结交的武林中人,或是想瞧瞧这成亲热闹的平头百姓,虽然?还围着比武台,却是稀稀疏疏的,至少在他们所处的外围处,早不如方才那样多了。
眼看那武林盟的人已经挤出了人群,何誉也有些不赞成地看向他,但?陈澍就这么懵懂地瞧着云慎,眼里只有他,不剩那些身后还在喧嚷的陌生人,仿佛也能隐约察觉到云慎话虽平常,却有非常郑重?藏于?这简单两句征询之下。
“好啊,”她?倏地笑了,冲他挤挤眼睛,道,“我等你,你快些!”
——
成亲就在当夜,等太阳落山,华灯初上,陈澍也在武林盟中人的引领下走进那阁楼,换了身喜庆的大红衣服。别说她?个子?小,但?自有一股灵气在,言笑晏晏,因而也不显得刻板,衬得那规整厚重?的婚服也仿佛是什?么道袍劲装,同她?本?人一样,明艳动人,生机勃勃。
云慎又托词说是她?的仆从?,便守在门外,等她?换好了,探头出来问时,他又是一愣,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笑,又克制住了,道:“……好看。”
“我也是当过?新郎官的人了!”陈澍兴致勃勃地说,又问,“你仔细问过?没有,几时能同她?拜堂,又是几时能拿我的剑回?来呀?”
“不急,此刻问,显得你太急切了些。”云慎道,伸出手来,好似想要帮她?理理衣襟,又恍然?回?神,收回?袖中,温言笑道,“左右无事,你再回?房,对着镜子?理一理。”
谁料陈澍在这样的时刻里也全无戒心,闻言,把?那门又拉开来,口中道:“那不如你来嘛!我本?来就不擅长这种事——”
说罢,她?一瞧门外并无武林盟的人看着,便伸手,不由分说地把?云慎拽进屋内。也不顾云慎进了门,面色莫名僵硬起来,陈澍就一屁股坐在床边小凳上,挺着胸脯,把?洁白的脖颈露给云慎,等着他同往常一样,嘴上虽斥,却还是纵容地帮她?理好一切。
这回?,云慎确实也不觉地伸出手来,恍若那提线木偶,虽然?抿着唇,面上神情难辨,却稳稳地蹲下,手指轻柔撩起陈澍那自己草草扎起发冠飘下来的几缕乱发,又抚上她?的衣襟,往里抻了抻。
此刻,二人的脸上都带着幻法,一个变得英俊十分,端的是一副翩翩公子?的风流样貌,一个则把?五官捏得不再俊俏,灰扑扑的,正如一个最朴素平凡的老仆。
外人看,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当他理完了陈澍的衣衫,又抑制不住地去握着她?的脖颈,虽然?这动作不过?一闪而过?,似乎便有那么些许逾矩了。
何况他的手指本?就凉,这不曾预料到的一碰,激起好些酥麻,陈澍便也一缩,吃吃笑了起来,道:“哎呀,痒!你别把?我头发扯散了,好不容易才扎起来的呢!”
适时,门外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便有人敲门,恭敬道:“吉时快到了,届时还请大侠跟着我等一起,前去大堂行礼。”
“好勒!”陈澍伸长脖子?,朝着门外应了,又转头冲着云慎一笑,道,“你瞧,都快到了,万一散了可不好再扎起来——”
“此刻确实不会?散开。”云慎缓缓道,“但?若是等到了堂上,结亲的时候,这发冠散了,其不是更不好?”
陈澍被他说得一怔,皱着眉头细想了半晌,脆声道:“也对哦!”
说话间,她?那几根才被云慎撩起的碎发又落了下来,散在耳边,在房中烛光的映衬下,若隐若现,看似柔软,却异常顽固,陈澍随手一捋,也不曾把?那几缕乱发再捋回?去。云慎看了,瞧着她?那有些笨拙,好似野孩子?被塞进这套衣冠里的模样,不经意间,神情又变得温柔起来。
“不如我此刻帮你再扎一遍吧。”他说。
陈澍哪有不肯的,自是欢喜极了,连道两声“好呀”,又热切侧过?头,等着云慎起身,走过?来,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插进发中,轻柔地解开原先没绑好的发冠,又仔细地为她?理着头发。
“这凡间结婚还挺麻烦的。”陈澍闲了下来,一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一边没话找话,道,“听闻新娘那般还要更麻烦些呢,隔着那方巾都能瞧见她?头上的什?么簪子?玉饰,我真是头一回?见,竟觉得头发多也是件麻烦事哩!”
“不止如此。”云慎一边给她?绾发,一边轻声细语道,“这昏礼,头发正是头一个重?要的。自古,人发便是俗世间最重?视的宝物之一,既是上天所赐,双亲赠予,也代?表了此人最重?要的根。新婚夫妇,为图吉利,常有把?头发相?缠,打成结,再剪掉,留作信物的习俗,便是结发之礼。等晚上拜堂之后,你大抵也要……”
“怎么缠的?”陈澍听了,心里一动,很不听话地一回?头,还是云慎急忙松手,才不曾把?她?满头的青丝扯痛,但?方才辛苦捋清的发却又散了,而她?面上却没有丝毫在意,只顺手捞起一缕,递过?来,好奇地看向云慎,朗声问,
“我还真不曾见过?——你见过?么,缠给我瞧瞧呗!”
云慎看着她?递来的发尖,蓦然?一笑,问:“你一个人的发怎么缠?”说罢,伸手,往脑后探,也捋出一缕他的发来。
“结发,当然?要两人才能结。”他柔声说。
第一百一十七章
比武招亲台所依靠的那座阁楼之后,与陈澍所待着楼舍相隔,正是一个小院。院中灯火通明,照亮了来来往往,每一个武林盟中差役的脸,俱是喜气洋洋,满面春风。时不时,有那些管事的人?开口?,问堂中宴请宾客的都准备好了没有,抑或是问那门口的比武台拆完了没有。
江湖之中,武林盟虽算不上势大,却也不是寻常小门小派能比的。至少在这样?攀交情,扬名声的事上,甚至不逊于那几个大门派。
因而,虽然这一场比武招亲,办得?仓促,连许多礼节都省去了,门口?却不乏宾客,只等那些看热闹的人散去,一行行或与武林盟主相熟,或是附近名门望族,应邀前来的客人?,又把前堂塞了个满满当当。
何誉就混在这一群人当中。
——他自然?是不能再进院中,陪在陈澍身侧的。
毕竟他那伤了的眼实在是惹眼,哪怕不认识他,一见这样?独眼的彪形大汉走过,都要?分出目光来,好奇地瞧上一瞧。因此,只走到这大堂门口?,便有差役把他认出来了,当即堆着笑脸来请,全然?打消了他心头?那一丝能侥幸混进去的想法。
但?就在大堂守着,也不失为一种方式。今夜的婚宴不过就这两三个章程,拜堂是其一,吃酒是其二,再有的就是洞房花烛,除了最后这一项,不拘是在院内还是在正堂,都无法守着,单论前两项,其实无需像云慎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陈澍身侧。
哪怕是出了什么事,以他们二人?的身手,别说是护住陈澍,但?凡不给她拖后腿,都是万幸。
恶人?谷萧忠以云慎要?挟陈澍之事,何誉虽不曾亲身经历,却也在这半月陈澍叽叽喳喳的叙述中窥得?一二。
再者,不过是成个婚,取把剑,比武既已结束,还能出什么事?
他随着那差役往堂中走,在角落里?,随便寻了个两人?小桌,坐定?,又往身后一招手,紧接着,他身后那人?便坐在了他身侧,拿起桌上茶壶,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倒了一满杯,然?后一饮而尽。
“能不能别那么张扬?”何誉无奈道。
“你是谁呀,这么吩咐我?”那人?喝完,笑眯眯地把杯盏搁在桌上,冲着何誉一抬头?。
这番动作?,教他那张脸被火光照亮,露出周正的轮廓来——不是方才在擂台上与陈澍比武的镜月教弟子,又是谁?
只是此刻,仿佛是出了些许汗,他那脸上原先平整的皮肤,变得?有些凹凸不平,甚至在鬓角还翘起了一层来。
透着光,能瞧见那一角翘起的皮肤正微微弯曲着,蔓延至颈下。
这,分明是张假脸!
何誉见了,竟也未曾露出讶色,而是叹了口?气,问:“你真?是胆大包天了,就这两脚猫的功夫,万一暴露了怎么办?镜月教的人?不找你麻烦么?”
“能找我什么麻烦。整张脸都是我从这尤盛手里?买的,都是老?主顾了,还给我少算了点?钱呢!”那“尤盛”道,伸手,把翘起来的脸皮又随手贴回去,道,“怎么就你在外面,我在台上时还瞧见那个云什么也来了,这会?怎么不见他了?”
何誉正接过那茶壶,给他自己倒着茶呢,也不急着应,手里?稳稳地,等到那水险些漫过杯壁,才清了清嗓子,似要?开口?。可对?面那人?却比陈澍还急性子,已是等不及了,又环顾一周,抢着再问:“难不成追着那小狝猴去院里?了?!”
“唔。”何誉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教那对?面的人?读出了些许意味,他一拍大腿,道:“我就知道!早在点?苍关?,我就猜到他对?那小狝猴有所图谋!”
“……也不能说是有所图谋吧。”何誉中肯地说,叹了口?气,又低下头?来,吹了吹那陈茶上的浮沫,道,
“情之一字,谁能说准呢?”
说罢,他抬头?往院内看,正巧那吉时到了,一声清越的钟鸣回荡在席间,大堂中好些人?闲聊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了下去,一齐抬头?,目光落在那正中央,又换了一身新衣,威武非常的徐渊。
只见那徐渊伸手一挥,不知说了什么,他身侧一个差役便点?了点?头?,往那院中去了。
此时,这一院的忙碌也静了下来,大抵都知道将要?来临的是什么了,院中诸人?也为这位让开了道,但?见他走到院中最里?面那座小楼,又对?楼下的人?说了什么,另一个差役再往楼上奔去。
如此,一个一个地传到陈澍门前时,不过片刻。
门外先是脚步声,然?后,脚步声还未停,便有方才那侍从一模一样?的声音从走廊远端传来:“沈公子,时辰已到,请随我下楼!”
屋内的云慎猛地站了起来。
他又退了半步,几乎躲着陈澍略带好奇的目光,又低头?,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的便是方才剪下的发结,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
这一声唤,打碎了屋内烛光笼罩的那一室暖意,终于教人?清醒过来,于是他手上的那结发,丢也不是,给陈澍,好似也不对?了。
此后,就在他还未定?心时,陈澍明朗的声音紧接着而来,就落在耳畔,大抵因为隔得?近,便显得?缓慢而清晰了。
她冲着云慎眨眨眼睛,笑了。
“你方才是不是想亲我来着?”
云慎猛地抬头?,回过神?来,胸膛一阵起伏。门外那差役又唤了一声陈澍的假名,但?她似乎不曾听见,或是全然?不顾了,就这么用?那映着火光的圆眼睛看着云慎,头?一歪,一副乖巧而好奇的模样?,静静地等着他。
一时间,呼吸声也淡了,云慎方才那几乎控制不住的神?情竟真?回归了平静,就似是被陈澍所感一般,也露出了模糊的笑意,并不作?答,只道:
“那你呢,方才是不是等着我在亲你呢?”
“我总是等着你的嘛!”陈澍果然?道,“我多有责任,才不似那些纨绔公子,总是做负心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