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两人似乎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中,除了城中那两股愈演愈烈的流言,看不到丝毫对招的迹象。
促使局势升温的是骊王,这是个看到星点机会,就会迫不及待往上走的投机者。
王都里,柳阁老已经第二次上疏告老,内阁有意压下这道奏疏,没想到骊王以挑选皇子开蒙老师为由,召见了柳阁老。
“结果呢,骊王在暖阁里对柳阁老冷嘲热讽,先说他年老体弱,再说他多年毫无建树,光在内阁里和稀泥,柳阁老是温吞些,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当场就撅过去了!”厉天叨叨着王都里的新鲜事。
“不稀奇,”尤副将蹲在校场边上,顶着日头往前边看龙可羡射箭,“内阁即将空悬出一个位置,将由哪位升任,这事儿骊王说得不算,他心里不痛快,又不敢朝首辅大人撂脸子,当然只能抓着软柿子捏,柳阁老要退了,心气儿本来就不足,不欺负他欺负谁呢。”
“这也太不像样了,”厉天忿忿,“柳阁老一病,回到家里就哭天抢地不干了,立刻就要辞官返乡养老去,这下可好,原本年后才会空出来的位置,此时就成了无主的肥肉。”
尤副将说:“骊王心够急的。”
厉天揪着枯草芯:“可不是!万琛是上不去了,现在大家都卖首辅大人面子,没有明着惦记那位置,暗地里谁不想使使劲儿?这还没过年呢,王都里各门各户来来往往,热闹得很。”
那箭簇“咻”地射出,尤副将高呼一声,给少君喝彩。
龙可羡得意地撇过脑袋,而后像是意识到太过了,便矜持地点了个头:“大声了。”
尤副将咧着嘴,配合地比了个压低的手势,小声说:“少君好准头。”
龙可羡不但准头好,心情也好,她不爱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那套,把事儿丢出去,就不会再为之操心,为此过了几天清闲日子,这就迷上了阿勒的臂弩,日日都想玩儿。
这臂弩跟阿勒多年,重铸数次,作了不少改动,弩身掺了赤精钢,纯度比不上龙可羡的叠雪弯刀,这是要减轻重量的缘故。
阿勒这人念旧,驯过的马,用过的弓,平素里都养得十分精心,刷马养弓都是亲力亲为,不允许别人碰上半点,龙可羡不算旁人,但他把话放前边了,要龙可羡用普通弩箭调准力道之后,才能用他那把臂弩。
“给我,”龙可羡并拢双手,朝上摊开,目光灼灼,“调好了的,很轻的力气。”
阿勒沉默片刻:“屈肘。”
龙可羡照做,紧跟着左臂内侧一沉,臂弩架了上来。
龙可羡还浸在新鲜感里,半点都没有注意阿勒,那冷冰冰的臂弩占走了她全部心神,目光沿着亮银色的弩身走,右手蹭了蹭机括的位置,手背就一热,贴上了阿勒掌心。
阿勒右手环住她肩,手把手地教她控位发力,声音就响在她耳边,不知不觉地,那白玉似的耳廓就沾上了一簇红,龙可羡自己还没注意到,脸红扑扑,一个劲儿在问,“弩腔在哪?哪里上韧?后劲强不强?”
阿勒一一答了,耐心好得不行,那粗糙干燥的手掌缓慢移动,来到她指头,很轻很短地捏了一下。 一股微妙的痒。
龙可羡便如同受了惊的鹿,注意力立刻从臂弩拨回了阿勒。
可能是最近玩得频繁,龙可羡对阿勒的某些行为已经形成了基础反应,好比现在,龙可羡就自然地往后站了小半步,挨着阿勒胸口,半回头,略带不解地看向他。
这个反应落在阿勒眼里,坏胚却没有得寸进尺,神态正经得很,甚至抽开了身位,叮嘱她:“看好,别摔了我心肝儿。”
仿佛方才的撩拨都是无意的。
龙可羡不明白欲擒故纵的路数,只觉得这热意来得快,散得却很慢,就好像是她想太多似的,少君原本不是这般容易想多的人,她好像被阿勒带坏了,纳闷起来,手就不听话,拨了拨凸起的机括。 “上游珠了吗?”阿勒突然问。
“啊?”
龙可羡刚出声,右手就麻了一下,是弩弦正在绷紧。
可游珠还没上呢!若是弩箭发出去,轻则偏向,重则连弩腔都会炸开,龙可羡反应过来,立刻去抽弩腔。
“手!”
这一个身位的距离都拦不住龙可羡动作,她手劲儿大,这一抽直接把弩腔硬拉了出来,“咔哒”一声,九支短箭应声落地,是弩腔的机括让她扯断了。
“……”
阿勒无声吸气,足足盯住她十息:“以后这玩意儿,你别玩。”
***
龙可羡重创了阿勒的心肝,这祖宗一下午都有脾气,龙可羡自知理亏,骑上马就进了城,直冲专司兵械铸造的王家巷。
天色近晚,龙可羡走了几条街,都没有找到半个能修好臂弩的师傅。
夕阳沉在灰烬中,在巷子里镀一层金,等龙可羡再度从铁铺走出来,天已经全黑了,那师傅站在铺子外,无奈地对她摇头。
龙可羡只好垂头丧气地拎着臂弩,走在暗淡的巷子里,天一黑,巷子就变得冷了,周遭静悄悄的。
她踢了脚石头子,听到深深浅浅的回声,那声音突然止在三丈开外,仿佛被什么压住了去路,龙可羡抬起头,看到张带笑的脸。
万壑松抱着两只酒坛子,稍显吃力,看到她便笑意更深:“搭把手吗?”
第146章 三角
还是同样的路, 龙可羡帮万壑松把两坛酒拎回西九楼,就搁在引鱼池旁,她接书童递来的热帕子拭了手, 说:“你找我。”
不是疑问, 也不是揣测。
朝局纷乱, 大家都忙, 巷口那一撞眼必定不是场单纯的偶遇,她知道, 故而看向万壑松的眼神十分直白。
而万壑松没有露出类似心虚,或是居心不安的神情,他很坦然地承认了,用帕子擦了脸后,把手洗净, 绕到长案后边坐下来,抬手请她坐。
“赤海海峡工事修筑进展如何?”
龙可羡说:“修筑图纸呈给工部了, 工匠、建料已经遣往峡湾, 若是顺利, 明年夏至之前可以通出西侧道来,承重五千斛以上的商船不必绕路而行, 两年后东面主道也可以完工。”
“工部户部拟批的折子到了,你看看。”
万壑松手指下按着封折子, 轻轻移过去,在龙可羡翻折子细看时,他取出了案几下的食盒,上边由绸布盖着两只糯米糍团, 他掀开,看了看色儿, 随即往炉子搁了几块银丝炭。
银丝炭剥掉层白灰,露出斑驳的猩红,龙可羡扫完了折子:“户部拟算的银子只够到明年夏日,修完西侧道,东主道朝廷便不打算修筑了吗?”
峡湾就是祈国和南域的海上边境线,这里日后是要做戍边重地的,修筑工事是为了让承重过大的商船快速通行,避免搁浅,也不必绕行,不管是从政务还是商事上,这都是势在必行的事儿。
这项工事需要拨银,跟朝廷支银子,这还是阿勒教给尤副将的法子,横竖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凭什么要从三山军军费里扣,没想到朝廷在这里卡了一手,给一半,留一半。
万壑松听着话,手里还在摆弄白糍团,那手指头玉似的白,指甲圆润干净,摆弄了几下,就在白糍团上掐出一枚枚丸子,搁在素净的绸布上,那小糍团又弹又软,微微黏,稍稍碰一碰就要陷下去,他做起这些事十分专注,不像呼风唤雨的幕后黑手,像个常常洗手作羹汤的丈夫。
“户部考虑到东主道修筑时日长久,这笔银子数额大,两位侍郎拿不定主意,请尚书定夺,便定了个每半年拨银的章程,此事也算合了两部的规矩。”
说白了,拿捏北境王的软刀子嘛。
龙可羡忽然不高兴,拿起奏折,往炉子里一扔,那银丝炭上的烟灰“垮拉”扬起来,页面边角霎时被褐色火圈吞噬,万壑松侧身躲了,这人也是怪得很,没有丝毫脾气似的,语气柔软道。
“不高兴了连奏章也敢扔,北境王脾气很差,只是这银子虽少,这般弃了岂不是可惜。”
“谁说不要,”龙可羡咕哝,“不要白不要,不可以亏的,我很穷。”
户部拨银子不痛快,她也能在之后还以颜色,当谁好欺负么,无非是刚拟好的预算再改改就是了。
万壑松一愣,随即莞尔:“少君是真性情。”
他用两根红松枝串了白糍团,悬在炭火上空:“要见少君一面不容易,若是特意送这消息给你添堵,那便太不识趣了些。”
意识到这话还有后半句,龙可羡耐心道:“请直说。”
万壑松翻转着白糍团:“年关过后,城北要修座灵阁,此事我截了下来,余下的银子正好填峡湾的缺口。”
送钱!
龙可羡顿时坐正了:“需要我做什么?”
万壑松略带疑惑,看她一眼:“不必。”
北境只是为战事所累,拖垮了民生,正处于恢复生机的关键期,简言之,穷,但一身本事。
龙可羡挨个道来,“坎西城需要操练巡卫兵吗?万家需要军械吗?嗯……或者说,你要我下放海域巡逻之权吗?都可以商量。”
万壑松唇边浮起笑,很浅:“都不必。”
“灵阁,不过修来供人玩乐罢了,这有什么意思,”在龙可羡开口之前,他转身拿了只青花小瓷瓶,“况且,这笔银子不是给了少君,只是替少君垫过这两年,两年后,工部批复户部盖章,为这项工事批下来的银子,还得回到坎西城的账面上。”
不是送钱,是万壑松取坎西城的银子为她垫付。
这事儿看起来坎西城没有损失,但万壑松本不需要这般做,坎西城和北境没有深交,隔岸观火,看北境和朝廷斗法才是明哲保身之举,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
龙可羡脸上藏不住事儿,她直勾勾看着万壑松,万壑松这就明白了,补了句:“峡湾事关民生大计,我没脸让少君垫这笔银子。”
敢情是个真君子。 龙可羡没推辞,应了,当场提笔写了张契书,戳上随身小印给他。
万壑松转着两根红松枝,心思都在吃食上,两颗白糍团表面微焦,有些许香味儿逸出来,他顶开瓷瓶口,淋了些蜜在上头,递给龙可羡一只:“少君尝尝。”
考虑到他煮茶的功夫,龙可羡接了过来,转着细枝条,小声说,“你先吃……”
万壑松不语,咬下一口,轻轻一声“咔”,唇齿间跟着逸出了热雾。
龙可羡咕噜一口津液,跟着咬了下去。糍团表皮焦脆,里边儿弹软黏牙,蜜糖淋得正正好,带出了糯米本身的清甜味儿,两口吞下去,龙可羡怔住了,把那红松枝翻来覆去地瞧。怎么这般不经吃!
她悄悄抬眼,去瞄万壑松,他含笑道:“可还合胃口?”
龙可羡点了一下脑袋,矜持地说:“十分合胃口。” 半刻钟后,两人脚边落了满地红松枝。
龙可羡揉着肚子出神儿,耳边潺潺地泄着水声,万壑松拎着只陶罐进来,站在长案前,抓了两把焙干的叶子,注上水煮开放凉。
他动作娴熟,行止斯文雅致,站在那儿,就是道令人心旷神怡的景儿。
万六这人,一看便是打小没让长辈操过心的,有主见,有能耐,够风度,可能还有点儿谐趣。
和阿勒像,又有些差别。
不加掩饰的欲/望和攻击性,构成了阿勒的生命力,他是宁愿负尽天下人,也不能让天下人负我的性子。
而万壑松相反,他是能坦然接受天下人负我,而我仍旧看此身如琉璃的菩萨性子。
一个兴风作浪,一个春风化雨。
龙可羡撑着手掌,忽然说:“你有个女儿。”
怪不得,做起这些事如此顺手。
“小女将将满十岁,”万壑松知道她想哪儿去了,摇了摇头,“不过小女心里边搁着家国天下,向来是不喜玩乐的。”
龙可羡震惊道:“她才这般小。”
可能是出于保护,或是出于避讳,万壑松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族门里养出来的孩子,要比寻常人家长得快些,少君儿时也是如此。我们站在父辈的荣光下,既享利益,便得割舍些其他的。”
少君儿时也是如此。龙可羡若有所思,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好歹她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龙可羡连自己十岁时在做什么都不晓得,不止是十岁,往后的记忆都混乱而失真,她对自己的认知和判断,大多来自于旁人的阐述。
万壑松平静地看了她片刻,话在嘴巴绕个弯,咽回去了,转而说:“我喜欢有些难度的事,特别是一眼看上去便做不成的,越受挫,越上心。下厨我不行,家中也无人同我瞎胡闹,迄今为止,少君是第一个尝过这个苦头的。”
说完,就有些许失神,可能是不曾向谁提及过自身喜好的关系,怎么方才就这么自然地说出了口?而他的这层思量也很怪异,像是不自觉地给自己设了个陷阱,把那句无心之言定义成超出目前关系的试探。
然而龙可羡又犯了老毛病,拆读着这串话,“不苦啊,甜。”
少君眼睛很亮,润着层水膜,半点也没多想。
万壑松呼吸放缓,眼帘低垂,抬臂斟了两海碗茶水,“城北的灵冲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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