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即便有龙清宁作保,那也个天降而来的未知因素。
于是, 基于战局,双方各退一步, 三山军给了龙可羡一支小队, 标配二百军士, 而后把她放到了最靠近褚门的战场上。
日头刚刚升起来,打亮了帐篷上的碎雪, 龙可羡踩着积雪,默不作声跟在龙清宁身后, 俩人顺着小道,往林地里走。
越往里,树越密,笔直地高耸着, 刺得天光都成了小片小片的金芒,贴在身上, 龙可羡伸手接了一片,然后被握住了。
“阿羡长大了。”
那只手很快地从她手指上移,抚在眉骨的位置,又沿着鬓边一寸寸滑落。
龙可羡没躲,站在那里,有点局促的,有点害羞的,揪紧了自己的袖口,打量着龙清宁神色。
打量了片刻,龙可羡开始小心翼翼把脸往她掌心里蹭,还要装作不经意似的,把眼睛往她脸上瞟一下,再瞟一下,见龙清宁笑容温和,蹭得更起劲儿了。
不料龙清宁忽然收回了手,往自己腰间比了一下:“小的时候,才这么高,一见我就往我身上扑。”
龙可羡记得的,何止是扑,简直是要挂在龙清宁身上不下来了。
龙可羡是在庄子里出生的,自打落地就被送到了族地里。
当时龙霈孤立无援,军中兵权不稳,宗族中各有心思,重要的是,那时军中部下大多对她早死的夫君忠心耿耿,之所以支持龙霈,更多地是出于扶持北境王遗孀与其遗腹子的缘由。
他们不可能容纳龙可羡,加上龙可羡生父来自海外异族,只要把她捧到台面上,这孩子就活不下来,舆论都能杀掉她。
故而龙霈瞒得紧,把接生的婆子都处理干净了,知晓此事的只有两个心腹,长久以来,龙霈只在耳闻中了解龙可羡——
那孩子长牙了;
那孩子咬人了;
那孩子还不会讲话,日日都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
所以,龙可羡没有见过娘,也不知道娘是什么。
她有时候蹲在院子里玩泥巴,会见到妇人领着小孩来给耆老问安,那小孩儿不是被牵着,就是被抱着,受尽疼爱的模样。龙可羡会盯着他们看很久,她不明白为什么挪不开眼睛。
小孩儿淘气,趴在娘亲肩头,见到脏兮兮的小龙可羡,就朝她扮鬼脸。
龙可羡觉得有趣,也朝他扮鬼脸,把舌头拔得老长,脸蛋脏兮兮的,还要把牙齿全龇出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就这样朝着小孩和妇人跑去。
小孩儿尖叫着喊娘,龙可羡便被当作小乞儿,推下了台阶,她膝盖破了个洞,疼倒是不疼,就是闷闷不乐的,往裤腿上蹭着脏灰,她决定,再也不喜欢“娘”这个字眼了。
想起来,龙可羡有没有见过龙霈呢,应该是有的。
那是个偶然的机会,龙可羡跟着婆子去地里翻土,她力气大,婆子们爱使唤她,她也很高兴,因为每翻一次土就能换得两丸芝麻糖,就是耗时久,一整个下午都得待在田地里,但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正没有人跟她玩。
正是秋日午后,太阳把地面焙得透了,田野间弥漫着一股瓜果熟烂的味道,她翻完了土,等婆子们吃了酒来给糖,远远地便看到了几人从田埂上过,中间那个好生漂亮,像佛堂里供的菩萨娘娘,遥遥地走过去,仿佛要上到云端里,但也特别冷淡,仅仅是看了龙可羡一眼,就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龙可羡没有多看,因为菩萨娘娘身旁跟着个小神仙,见到她愣了许久,像是认得龙可羡,而后便突然提着裙摆朝她奔过来。
真好看哪。
龙可羡盘着腿,静静地坐在土堆上,想,那身后轻盈的红纱都扬起来了,像曳着片云。
不过须臾,那小神仙就跑到了她跟前,可能是身体弱的关系,小神仙喘得好厉害,脸颊红扑扑的,气息不定,嘴巴一闭一合说了好多话,可是龙可羡听不懂,只是懵懂地仰头望住她,还在抠指甲缝里的泥巴。
于是小神仙弯腰牵起了龙可羡。
一双雪白纤细的手,一双糊满泥巴的手,狼狈地交叠。
龙可羡常常挨人冷眼,她虽然不通人言,总是模模糊糊地能领会到嫌恶的意思,所以她往回抽手,不想把小神仙弄得和她一样脏兮兮。
脏了就不漂亮了。
但龙可羡一抽手,小神仙就哭。
那眼泪啪嗒啪嗒往龙可羡手上砸,吓到了龙可羡,只好手足无措地去擦她眼睛,这下可糟,擦得小神仙眼下脏了一片。
小神仙哭得更厉害了。
只是哭,控制不住地哭,哭得龙可羡心都跟着碎掉了,小神仙也不打她,不大声吼她,只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了。
抱得好紧。
龙可羡闻到了,小神仙是香的。
小神仙常常来看龙可羡。
悄悄的,总挑晚上来,有时候带几件厚衣裳,有时候带些糖糕,她试图教龙可羡说话,但时间不够,只能一遍遍重复两个字,姐姐。后来龙可羡便懂了,听到姐姐,就是小神仙来了。
龙清宁太好了,她满足龙可羡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想象。
分别的时候,龙可羡连话也不会讲,现在龙可羡上过学认过字,看到龙清宁,觉得自个还是像满手脏污的小泥人,终于可以攥住她的衣摆,很轻地叫她:“姐姐。”
叫得很好,字正腔圆,龙可羡很满意,这是小结巴能喊出来的最好听的话了。
龙清宁没再落泪,微微地笑了笑,她能和妹妹相处的时间总是短暂匆促,便轻声交代了两句:“前线战事激烈,却也是最快让你崭露头角的地方,如今军中没有能服众的将领,几个副将各自为政,你若做得好,有战功,有母亲私印,旧部便愿意跟随于你。”
“你信中说,你过得好,可是方才我听人讲,荀王掳了你进宫里,他……”龙可羡攥起拳头,看着就生气了,“他欺负你!”
龙清宁顿了片刻,继续说:“军中有位姓陈的大夫,从前是母亲提拔的,我已打点过了,若是受了伤便找他。”
“宫里面有什么好呢,”龙可羡急得团团转,“荀王很老了,胡子那般长,脾气还很坏,你要吃亏的,你不要回去了,就在北境,我可以保护你。”
龙清宁拉着她的手:“你在南边……功夫学得很好,学问也不差,程叔也讲了,你跟着家里人出海打仗,攻防战都能独当一面,我才动了召你回来的心思,阿羡,我们被驱离故土,回来就是要站到最高处去的,龙宅终有一日要沉寂在飞灰中,三山军只能是你的。”
两个人各说各的,龙可羡觉得姐姐就是在敷衍她,她突然把手一拽,大声说:“我不要三山军!”
“我带你回南清城,”龙可羡把她抓得很紧,严肃地告诉她,“不会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很快活,坐大船,骑高马,听曲看戏。”
须臾,龙清宁往前走了两步,她披着银白大氅,像一粒融进天地间的雪:“那皆不是我的快活。”
“还有其他的快活,”龙可羡很固执,“我只想要你好。”
龙清宁平静地说:“看宗族支离破碎,让王庭改天换地,掌生杀权,握山河印,这就是我的快活。”
这太复杂了,也太远了,龙可羡只看眼前,她不明白,只能闷闷地踢了脚石子:“做完了,我能回家吗?”
龙清宁轻微地皱了一下眉,为这个陌生的字眼。
“阿勒说满一个月,他便来接我了,”龙可羡抬头,神色认真,“我很想见他。”
说到阿勒,龙可羡终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脸上充满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感,像两只眼睛都浸到糖汁里了,亮亮的,龙清宁看着,觉得有些刺眼。
龙可羡该是一柄无往不利的重器。
铁血,无情,翻天覆地。
爱会拖垮她。
龙清宁不要爱的,那是太奢侈太悬浮的东西,宛如捣衣时浮在水面上的泡沫,看起来五光十色,实际上不堪一击。
龙可羡不爱她也没关系,龙可羡最好谁也不爱,只爱她自己。那样会很孤单,而孤单是笼中雀才会考虑的东西,龙可羡生来是搏杀的鹰,孤单是她最好的清醒剂。群狼环伺,在性命跟前,孤单算什么。
但是龙清宁算错了。
龙可羡要爱,而且,她看起来只想要一点点爱。
若是她贪心点,要天下人的爱,那都算得上好事,偏偏她只想要那个人的爱。
风摇雪枝,龙清宁眼下覆上层阴影,她望向远天,没有说话。
***
短暂相见之后,龙可羡跟着旗手往褚门去。
因为在南域领过兵的关系,龙可羡第一份军功也来得快,仅仅过了两日,龙可羡轮换下阵时,“小罗刹”的名头就渐渐地响了。
很多人称她有大将之风,是临危不乱的意思。
但事实上,龙可羡第一次破开敌方阵型,大杀四方之后,夜里回到帐子便手抖,抖得连行军饼也握不住,在帐子里来回走动。
走一圈,就抚抚胸口,轻声说:“吓死我了。”
第二日,仍旧雄赳赳地扛着刀杀进战场中。
阿勒看着很不是滋味儿。
他已经把后营摸熟了,能跟着前线士兵去送药救人,龙可羡第一次上阵那日,阿勒就攥着折伤簿站在沟壕里,看着那小小的人,心里边又烦又酸,扭头拎起将士衣领吼。
“那就是个小姑娘!你们让她做什么?割割草就行了,割人头么?”
结果,那日息鼓后,龙可羡用杆破枪串了一串儿敌将头盔,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
龙可羡真是把天生的好刀。
这种具有强破坏性的战力已经很可怕了,她还不会累不会倦,伤好得也快,只要给她足够的吃食,她能连月待在战场上。
她的名声渐渐打响,蔓延到了褚门一带。
冬去春来,雪水化开,裸露的沙土下冒出了新色,早晨总是有雾,驻守褚门的三山军常常可以看到浓雾里,猩红的门下走出一个扛着弯刀的少女,少女身后还拖着个大皮革袋,里头丁零当啷响。
龙可羡很厉害,北境也只有一个龙可羡。
龙霈旧部的拥护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北境爆出的火星只有一颗,战事仍旧焦灼,越来越多的将领死在战场上,雪化了,露出来的还有暗红色的土壤,留给三山军的时间不多,他们需要拧成股绳才能抵御外敌。
他们叫她少君,即便没有王都册封,也默认给她北境王的待遇,全军上下没有不服气的。
敌军不是没想对付她,但不管是单打还是列阵,都没在龙可羡手底下讨到好,为了不让对方避战,龙可羡戴上了面具,战场上常常能见到这样的景儿。
战鼓响时,一匹快马率先杀进阵里。北蛮子的哨兵使劲儿舞旗传递消息——好消息,对面只来一个人。坏消息,对面北境少君。
从春到夏,酷暑来临前,龙可羡都策马奔跑在广袤的战域里,只是她越来越不开心了,休战时,会沉默地望着南边。
那双麂皮靴早就穿烂了,上边密密麻麻都是刻痕,阿勒没有来,送出去的信也没有人回,她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崽,抱着烂靴子一坐就是一天。
她还在等。
第168章 良药
春末夏初这段时日, 空气暖而不燥,龙可羡在龙宅小院里养伤。
这是数月以来,龙可羡第一回 重伤, 也是数月以来第一回退下前线。
军中的大夫陈包袱不能随她来, 族里便请了位大夫来为她治伤, 龙可羡很配合, 即便不管这伤,过些时日它自然就会愈合, 但因为这位大夫是龙清宁关照过的,故而苦药汁她喝了,长银针她扎了,除了有些昏沉爱困,其他也没有什么不舒坦, 她喝药一贯是如此的。
养伤到第三日,停了药, 困劲儿稍散, 龙可羡便拄着刀鞘, 一瘸一拐地去了驿站。
驿站不远,和龙宅隔着两条街而已, 可才走出街口,却仿佛一脚踩到了另一界俗世。
龙宅坐落在山脚, 高门朱户秩序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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