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没有什么复杂的弯弯绕,拿最近的几十场赤海航道冲突来讲,早先龙可羡只在碧鳞岛督战,一切进行得顺当,遇到的小股水匪,打个照面就给收拾了,但龙可羡按不住上阵之后,遇到的水匪流寇便一拨比一拨生猛,在陆转海战的磨合期里,他们几度都是死里逃生。
再往前看,褚门战乱时,也是龙可羡出现在哪儿,哪方战场便打得最凶。她打小没有好运气,出门撞恶人,在家惹惦记,似乎天生就招些危险事物,能好端端活到现在实在是武道傍身,加上老天怜惜,指缝里漏了点气运,时灵时不灵地顾着她。
余蔚曾经笑言,若是少君哪日要成家,须得找位大凶大恶者方能镇住这姻缘,即便没有,也要命够硬才行。
龙可羡恍然大悟,余蔚觉着她恐怕只能嫁阎王。
尤副将起初对这说法是不屑一听的,后来不得不信这邪,因此才犹疑:“不好说嘛。”
“若是背后有人,”陈包袱提出重点,“那我们的行踪恐怕尽落人手。”
尤副将:“余蔚长袖善舞,在坎西港能唬住世家,手能伸到这般长的,必定是天顶上的人物,处处引着咱们到涂州来也不知所求为何。”他骂了声,烦躁地说,“说不准这灸种也有对方一份手笔,鬼鬼祟祟的下作手段净招人烦!”
龙可羡“咔嚓咔嚓”地咬着糖,她一般不掺和这些,脑瓜子只肯在战场上转一转,无聊地勾住阿勒手指头,往外斜眼。
阿勒反手握住她双指:“掐住灸种,就能达到一个目的,”他扯了扯唇,极轻的一个讽笑,“使我们在涂州多耽搁些时日。”
不论是挨家挨户去探问搜寻灸种,还是出海捕捞灸虫,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儿。
***
归鸦踩着流霞,在叠瓦灰檐上缓步前行。
阿勒坐在客栈外窗,虚掷些时光,也可能在思考些没有答案的问题,龙可羡在屋里盘着腿,嚼糖豆儿似的嚼着药丸。
“涂州人为何爱唱戏?”
阿勒没回头,夕光擦过他鬓边,在鼻梁处打了层薄光:“起初是祭祀礼。唱大戏时,扮演海使者皆要戴上脸谱,穿上彩衣,吟咏海神的慈悲,以求年年风调雨顺,海物丰饶。”
反应过来什么,他回头:“想去戏楼?”
龙可羡咻地跳下床,眼睛亮闪闪:“想。”
“不成,小少君连半句土话都没学会,去了就是听个响儿,要紧的故事全不懂,”阿勒似笑非笑睨过去,“到时候人人都叫好给赏,偏你一个傻不愣登。”
不是龙可羡不学,在碧鳞岛上,阿勒就曾教过,龙可羡学了两日,谁知道那土话听起来弯弯绕,学起来更是晦涩难懂,音调平直,没有多少起伏,只是一条舌头要劈成八瓣用,学了两句,舌头搅得自己头昏眼花,再不肯学了。
“……”龙可羡舔着唇,“戏词也是老话唱来的?”
阿勒手撑着窗沿,跳下来:“涂州大戏是一绝,讲究些的戏折子,都是流传数百年的老戏。”
“再教我,”龙可羡把他拽住,“我要听戏。”
阿勒欣然应允:“好说,伸出舌头来。”
第44章 欣赏
这句话说得正正经经, 听在龙可羡耳里却带了暗示,在她平静无波的脑海中搅起涟漪,荡开的余波都搁满湿热的画面。
流霞铺满天际, 又一个午后沉眠在夕光里。
龙可羡受着里外的暗示与撺掇, 心思乘着归鸦的翅翼, 从戏台上回到了屋内, 她微微地倾身过去,语气矜持, 眼神反而很是霸道:“只能一小会儿。”
阿勒把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心知肚明地逗着她:“一小会儿怎么能够。”
“那,”龙可羡看看屋外,指头藏在袖里无知觉地磨动,好生纠结地想了会儿, 才终于下决心似的,速速上前两步, 摆出速战速决的架势, “来吧。”
阿勒大笑两声, 伸指拨了拨她的下唇,然后陡然收声, 拉近距离,仔仔细细地端详她。
龙可羡的脸偏窄, 若下颌儿尖尖,就该是副美艳的瓜子脸了,偏她下颌钝而润,唇形小而饱满, 再陷两点小小梨涡,真是精怪似的, 玉致又可爱。
被这般看着,龙可羡没有面红耳赤,满心疑惑,真是不知道他在磨蹭什么,要亲便得抓紧,她是一刻也不会等的。
于是,龙可羡探出了一点点舌尖。
那点儿润润的尖端像条赤红鱼尾,是日日与阿勒在交首接耳间厮闹在一处的鱼尾。
在游曳间总是被拨动得可怜,偶尔会变得白,似乎被吸走血色,而后变得比之前更红,红里带着肿,伴随吃痛的嘶声和隐忍,催出两道胸膛激烈的鼓动。
这总该亲了吧?
少君不悦地盯着他,眼里带点儿催促。
而阿勒微微眯起眼,只是在那鱼尾外若有似无地嗅了嗅。
他一定在撩拨我。
龙可羡也不动,但眼里的催促越来越浓,已经快要凝成实质性的压迫了。
阿勒的鼻息淌到她舌面,明明眼神黏连得像两道拧紧的绳索,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勾缠,反拉开点距离。
龙可羡:“?”
舌尖晾了半日,有点儿凉凉的。
海鹞子斜着眼,在屋檐横跳。
随着肩背挺直,阿勒一身散漫收得干干净净,随即张开自己的唇,卷起舌根,舌尖抵在上颚,往前迅速地擦过,弹出短促的几个音。
“讲一遍。”阿勒说。
龙可羡鼻腔热腾腾,叽里咕噜的两个字音很是陌生,在脑海里拼凑不出词意,她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阿勒叩两记桌,不紧不慢地说:“回神儿了少君。”
鼻腔腾起的热度差点儿顶开天灵盖,龙可羡稀里糊涂地跟着说了一遍,脑子里几百道声音在打架。
不是亲。
不是亲!
舌尖也没由来地发烫,那点儿润润的红色烧上了耳。
阿勒说伸舌头,不是为着亲吻,是为着把它劈成八段,临时抱佛脚地学两句土话。
这明明是她自己正儿八经要求的,但那句“伸出舌头”讲出来之后,她的思绪就不受控制地拐了个弯,一头撞入浪潮里。
浪荡是瘟疫。龙可羡日夜受染,病入膏肓。
海鹞子足踏屋檐的“咔呲”声唤回神智,龙可羡的脑子开始运转,把阿勒看了几眼,心里不知盘算着些什么,而后拉椅子坐下,亡羊补牢地摆出严肃的架势。
“你好好教,不许孟浪。”
阿勒好整以暇地坐下:“是谁孟浪,说着话就要伸舌头。” “你让我伸!”龙可羡这会儿反应快。
“你们学武的,不是要摸根骨么。”阿勒不疾不徐地接。
“讲话也要摸舌头吗?你没道理。”
“原是要勘查一番的,”阿勒意味深长地说,“但我日日与它打交道,已经万分熟悉。还是说,你想我带着你学卷舌吗?”
龙可羡懵神:“带……怎么带?”
阿勒:“学拳手把手地带,学土话自然也是如出一辙。”
龙可羡刚降下温的舌尖再次发烫:“……”
阿勒察觉了什么似的:“少君喜欢这种法子啊。”
“不,”龙可羡大声说,“不喜欢!”
有时候,口是心非的拒绝,当真要比乖乖巧巧的迎接,更让人心潮澎湃。阿勒坏死了。
从黄昏到天黑,龙可羡笼笼统统学了几句通用的话,阿勒也不是真要让她速成,为的是让她情绪上来,能认真学两句,听个大概就成。这些老城旧岛都爱讲土话,学点儿没坏处,总不会让人哄骗了去。
把舌头劈好,土话就不难学。
阿勒卷舌,龙可羡也跟着卷舌,吐音,讲得不标准。
好比一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龙可羡讲出来就是“呲布套不秃布套屁”。
阿勒是个好老师。
小少君的索吻又乖又勾人,但或许是安全感足够,阿勒不急反攻,这会儿恪守老师的职责,把玩和正经分得清清楚楚,面色始终不变,专注地看着龙可羡,一遍遍纠正发音。
他对龙可羡总是分外有耐心。
哪怕看那舌尖笨拙地弹动,他的眼里已经盛满风暴,偏偏要磨着自己磨着她,在这对视的过程里,阿勒仿佛找回了前几年自我驯服的痛快。
痛感和快意。
在那时候并不是同时袭向他,而是一前一后,先磨得他生出满腔怒火和不甘按捺,再饮鸠止渴地从龙可羡那儿偷取一些自欺欺人的快意。
他的病根或许就是那时埋下的。
所以到了此时,才会不遗余力地返还给龙可羡。
浓墨从天边滚滚而来,调琴击鼓的声音犹如石子,击打在即将跌进暮色的涂州,荡开的涟漪成为戏台上徐徐拉开的帷幕。
龙可羡收拾妥当,临出门前突然把阿勒压在门框,亲得吱呀乱响。
***
涂州城的颜色若有十分,在杲杲秋阳下只显其三,入夜之后,锣鼓胡琴一响,长灯纱帘一罩,彩色脸谱一戴,明艳戏袍长旋,就成了块瑰丽的色盘。
龙可羡没想到一座戏楼,大门竟然建在山脚,跨地之广,简直能盖十片军营了。
名儿也取得怪,叫入山居。
入山居位于涂州北部,囊括左右三座山,共有戏楼一百八十座。山后就是终年飞瀑入海的峡湾,因此倍受涂州痴戏人的追捧,不到开戏的时辰,戏楼里便挤满了人。
他们定的座位在二楼,正对戏台的好位置,左右都是单独隔开的小间,底下则摆桌围栏,坐立都可。
阿勒接过戏折,给小厮抛了两枚金瓜子,挑帘入内。
“我看看,”龙可羡翻开戏折子,“寒天裘,单刀会……能听懂吗?”
阿勒闻言没抬头:“听不懂便求求我,从戏里到戏外,一并给你抽丝剥茧。”
小厮送入茶水:“姑娘且放心,这谛听楼里,只唱荣戏,荣戏没有老话。您瞧楼下,热热闹闹的都是少年人。”
说完挂好铜拴,便出去了。
龙可羡的欢喜要从眼角飞出来了,却装模作样板着脸,说:“你耍我玩。”
阿勒笑,在哄闹声里拍拍身侧位置,让她坐过来。
龙可羡没理会,指着戏折子下方两条弯弯绕问,“这是什么?”
阿勒抄着手,挺遗憾的模样,闻言落一眼:“梵文,大空之意,在涂州戏楼专指同景戏,一般会特意辟开几间屋子,迈进去,就如同进了戏里,看客是戏中人,戏中人也不拿你当看客,时兴的玩法,初一十五才供。有兴趣么?”
龙可羡点头,但要确认一点:“没有武旦吧?”
阿勒笑:“没有,否则这入山居光赔药钱都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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