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命好,运好,人好,老天爷爱惜,常有眷顾。”
“可你还是在海上遭难,落到我手里,”龙可羡抬起下巴,“老天爷也不是时时都闭着眼。”
阿勒扑哧地笑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声巨响,舱门重重拍上,气氛凝重起来,众人渐渐哑声,静得落针可闻。
“我要找一个人,”白衣裳少年跳上最高的木箱,托着腮,把底下人挨个看过去,“我想请他喝盏茶,可他却过我府门而不入,拿我当傻子耍着玩儿,满心惦记程家,真是好没道理。”
“小公子找什么人?”前头有人胆儿肥,问了句。
“北境王。”
满场哗然,范素连忙把衣裳理理好,抚顺鬓发:“北境王竟在船上么?兄弟,妹子,你们瞧我这,可还成?瞧得过眼吗?”
白衣裳少年轻轻一笑,拨着指头,天真地说:“有人告诉我,他就在这条船上,若是找不到,我就只能把你们都杀了,丢进海里喂鱼。”
阿勒半笑不笑:“骁勇的神将,只手遮天的权佞,辜负春心的薄情人,北境王很本事啊。”
龙可羡沉默会儿,终于想起自己漏了件什么事:“我有一事奇怪。”
阿勒哼声:“你说。”
龙可羡眼神下滑,落到他平坦的下腹部。
“昨夜他们下的是迷药,别人都是昏睡,为何到你这,就是发/情了?”
第8章 爱慕
到你这儿就是发/情。
这几个字眼在阿勒耳边回荡,龙可羡把爱欲催生的自然反应讲成动物本能。
是了,就两人如今的关系来说,哪里来的爱欲?
那经年累积的羁绊,贯穿整个少年时代的感情,天崩地裂的吵闹,青涩幼稚的试探,先行者的觉醒与年幼者无意识的调戏,都成为了阿勒一个人的秘密。
他在回忆里独自负重,走过春夏,渡过重洋,来到一无所知的龙可羡身边。
他要怎么说呢?
我怀藏被遗忘的秘密,满腹贪欲皆是为你,我想咬着你,让你偿还我春宵百十夜,也想牵着你,在冷雨夜里窃窃私语。
龙可羡会当场把他劈成八段的!
两人如今哪,只有一枚金珠带来的诡异羁绊。
阿勒确实是另辟蹊径,两人如今不适宜谈感情,对这钱眼儿里钻营的小姑娘来说,有什么比买卖形成的契约关系更牢固呢?
不能是爱欲,那便是本能。
撇除爱意的,下流,汹涌,且时时刻刻想要以下犯上的本能。
***
“北境王怎可能窝在船上,受这等委屈嘛!”
“你们谁入王都,见过北境王没有?长得究竟是八条胡子,还是有一丈高?”
“刘公子,你一会儿姓刘,一会儿姓劳的,莫不是装出来的吧?”
“我……我,兄台莫要拿我口音,做取笑!”
“哟,反正我是做瓷器生意的,大伙儿都知道,家里有妹子嫁去了程家,每旬都往来坎西港和伏虞城,船户都认得我!”
船舱里流动着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外头下着大雨,又行走在夜海上,湿气若有似无地盘桓在舱内。
那白衣裳少年完全充耳不闻,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道消息,就是笃定他要找的人就在船上。
大伙儿都有气无力,手脚绵软,但大多人都不担心会丧命在此。
在祁国,王室不作为,混乱的土地更是孕育不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君子,这里不讲血缘与正统,秩序崩坏,贫富悬殊,半边天都是大大小小的商户撑起来的。
没有比官商勾结来钱更快的,以商养兵,以官护商,全是勾勾连连的裙带关系,弄死一船富商巨贾的代价太大了,没必要。
再者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出门在外的人多少都遇过事,慌一阵儿也就定心了。
此刻大家忍着,愿意陪着这白衣裳小子玩一出猫抓耗子,不过是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上了岸,就是新账旧账一块儿清算的时候。
一旁的范素探头探脑,忙着环顾舱内,寻找传言里的北境王,不知是灯下那个筋肉贲张的虬髯客,还是桌旁那个儒雅聪慧的斯文人。
他藏在人群里,心里也在慌张地寻找出路吗?
***
龙可羡眨巴眼睛,在耐心等着回答。
舱内人心浮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人挤在角落,隐秘的暧昧悄悄流淌。
但她不知道短短几个呼吸,阿勒的心里过了一遍春秋冬夏,克制摇摇欲坠,恶念蓄势待发。
“且过来些,我讲与你听啊。”阿勒终于开口了,声音是病人特有的轻缓,在密集的交谈声中淡得跟水一样。
龙可羡毫无所觉,乖乖凑耳过去。
“因为我……”阿勒把光都挡住了,在这黯淡一隅,纵容自己放肆地俯视着龙可羡。
距离正在缩短,龙可羡的耳朵随之很轻地动了动,颜色也从之前的白润变得泛粉,这是自然的身体反应。
阿勒目睹了这个过程,眼神开始变得危险。
龙可羡听不清后续,好奇心在胸口刺挠,于是忘记了危险,凑得更近了,近到能闻到阿勒身上清爽的皂角味,掺着青草药泥香,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腥气。
连他病中带着的热度都清晰可感。
阿勒不动声色地引诱她,眼看她越来越近,进入他的阴影里,然后突然俯首下去,咬在她耳旁说了句话。
耳廓触到了点湿润,立刻变得滚烫。
“!”龙可羡猛然退后,背部“砰”地撞上墙壁,耳廓先是镀上一圈红,接着她伸出手盖着耳朵,用力搓了七八下。
那红色肉眼可见地往里蔓延,直到两边耳朵都烧成红色,简直拧一把都要滴血了似的!
阿勒无辜地说:“不听了吗?小菩萨。”
“不听了!别这样叫我,你……”龙可羡含混不清道,“病西施!”
她把脸埋进腿弯里,还在蹭着耳朵,想要把那怪异的触碰盖掉,心里十分懊恼,都想要把阿勒捆个百八十圈,就地吊起来,抽两鞭子醒醒脑袋。
龙可羡很少害羞。
前夜,突兀地撞见阿勒不着寸缕的背身时,她能面无表情地关门,落座,心里默默想这人身段风流,勾人得很。
昨夜,两人都挨得那般紧了,龙可羡也只想着他病得真不是时候,烘得她发热渗汗。
男人的身体对她而言就是皮肉与筋骨的构成,顶多有的人皮相骨相好些,有的人消瘦苍白些,在她眼里就是牡丹与白梅的区别,她不感兴趣。
她的软肋不在这儿,无论是对于自己的手脚,还是游走全身的劲力,亦或是心绪,龙可羡都有几乎完美的掌控。
独独有一点不好,耳朵甚是敏感。
一点温度或是触碰,甚至听到某些声响,都会让它为之变色。
往常没有谁会凑在她身边咬耳朵,她总是与人们隔着六道玉阶,或是三四个身位,保持着礼法规矩上应有的距离。
只有阿勒……龙可羡脑子里回闪他无辜神情,和刻意放轻的语气,咬着牙,你大爷的。
“听什么?”
突然一道声音插进来,冷冰冰的。
龙可羡抬起头,却对上一道极明艳的颜色。
石述玉施施然几步走过来,满脸都是不高兴的样子:“你们没有在帮我找人。”
正是先前蹲在木箱上的白衣裳少年。
龙可羡注意到他有些孩子气,尽管描眉敷粉,嘴唇擦得红艳艳,但走近了,细看五官其实很寡淡,像什么呢,像知道自己形貌普通,便使劲用一身行头来补足颜色,拱足气场。
只有小孩子才要扮大人。
石述玉先是淡淡地睨视龙可羡,须臾,不耐的神色淡去,干脆蹲下来,一双漆黑的瞳仁紧盯着她。
让龙可羡想起一出戏,叫阎王点名。
换做寻常人,这会儿该心慌害怕了。
可龙可羡也不咸不淡地看回去,两三息后,石述玉“扑哧”就乐了,咧开嘴,先问:“你是从北边来的?”
龙可羡眼都不眨:“南边。”
“可别哄我。”石述玉惯爱拉长语调。
“是南边的。撒网捕鱼,拣贝采珠,修船补帆,我样样都可。”龙可羡口齿清晰,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阿勒撑着手,无声地笑了。小骗子。
这边正说着,后头走上来一个猿臂狼腰的男人,没有缠头,是个练家子,到石述玉耳边说了句话。
龙可羡眼神轻飘,耳朵又开始发烫。
石述玉听完话,脸色更阴沉了,脂粉都压不住的郁气,用力拍了把大腿:“找!再找!他绝对就在这条船上。”
龙可羡看着,就像场闹剧,对石述玉的执拗和笃定,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你找北境王,是因为她欠你银子?”
石述玉嗤笑:“他北境王还缺银子吗。”
龙可羡默默地想,缺的。而且不是一般二般的穷,银子比月牙湾的细沙流得还快,常常是一座金山从左手流进,立刻便从右手流出,眼看它来,目视它去。
不过……她拧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石述玉怪腔怪调地开口:“骊王都要将国库搬空了给北境,三年的军饷缺漏说补就补,仓廪充实得能养出硕鼠来,现在都传呢,赶明儿,你们都别挂铺子做生意了,全往北境军营待三年,保准一辈子都不愁吃穿。”
“……”龙可羡垂下眼,轻声道,“无稽之谈。”
“听说他是一块锻过的真金,天赐的润玉,”石述玉指头敲地,笃笃响,“我这块顽石,想要去碰碰。”
***
石述玉迂回绕行在人群间,每每抓到个眼神躲闪的,就要揪起来问话,最后实在动了气,阴沉沉地放话。
“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若换了别个,今日我奈何你们不得,但沾上北境王,我就是沉了这条船,也有人兜着!”
随后一个个地,让缠头水匪推搡着,关回了船舱里。临走前龙可羡往石述玉那儿望了一眼,他正不耐烦地和下属讲话,时而破口大骂,时而来回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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