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 第106章

作者:尾鱼 标签: 惊悚悬疑 三教九流 异想天开 异闻传说 玄幻仙侠

  姜红烛缓了几秒,恢复了些许气力,廖飞在边上挣扎,她浑不在意,但她看见了廖飞身上的绳。

  两枚钩头,一枚锁肩,一枚插腰,那根长绳,由始至终挂在廖飞身上,而今她扑倒,长绳也蜷在地上,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蛇好,她最喜欢蛇了,她在石里的怀胎就是蛇。

  姜红烛盯着何欢的眼睛,咯咯笑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慢慢伸出去,食指勾住了绳身。

  她说:“哪有阿兰啊,这世上哪有阿兰啊。你也不想想,你这样的劣种、孬种,怎么可能留后呢。”

  没有阿兰,由始至终,阿兰就没存在过。这只是一个幻想,是她在暗无天日的魇神庙里,幻想出来的亲人、支撑,以及陪伴。

  幻想的时间长了,连她自己都当了真。

  没有阿兰,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阿兰。

  何欢怔了几秒,气急败坏,他伸手出去,狠狠揪起姜红烛的领口,把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你特么说什么?”

  姜红烛脸上的笑意更盛,手上的绳头不易察觉地绕过何欢脚踝:“我说……你也配!”

  下一秒,她猛然抬头,一口咬在了何欢面颊上。

  何欢痛呼一声,他恼羞成怒,双手狠掐住姜红烛的脖子,迫得她松了口,将她狠狠推搡开。

  姜红烛大笑,借着这一甩之势,居然直滚下崖。

  何欢没想到她居然是要寻死的架势,正惊愕间,只觉左脚脚踝一紧一拖,身子重心不稳,一条腿直直向着崖边叉了过去,他吓得魂亡胆落,双手死死抓抠地面,堪堪于崖边停住,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廖飞一声痛呼,摔砸在他背上。

  廖飞身上扎的是钩头不是刀,刀子一扯之下或许会拽出,但钩头只会把人扯翻,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拽得后仰砸倒,好死不死,正撞在何欢身上。

  这一撞,成功将何欢送了下去,何欢身子临空,顷刻间魂飞魄荡,拼死抓拽住廖飞的身子,惶恐大叫:“拉我一把!快拉我一把!”

  其实他不拽廖飞,廖飞也挣脱不了,一条长绳,钩头在她身上,绳身绕过何欢的脚踝、攥在姜红烛手里,三个人实打实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一线。

  廖飞还没回过神来,视线倒翻,身子疾滑,也向着崖下滑了过去。

  她生平头一遭,吓得脸都白了,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刀子扎进土里,刀身急速豁开地面划卡硬石,到崖边时,也是万幸,被崖石卡了一下,下坠之势再次险停。

  廖飞肩膀伤处已经被钩头扎得麻木了,她承受不住下头的重量,嘶哑着嗓子,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救命……”

  陡然间,她的目光和崖上另一个人的目光相触。

  那是李宝奇,倚靠在崖边的一块石头上,说不清死没死,直勾勾地瞪着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那眼神,看得她四肢百骸都结了冰。

  三个人,一条绳,颤颤拖吊崖边:廖飞借着刀子死扒崖口,何欢抱着廖飞的腰六神无主,只有姜红烛,手里拽着绳,在最底下荡晃,笑声不绝,像一个轻飘飘却满带恶意的秤砣。

  都走吧,都跟着她走吧,死了还能拉两个垫背的,这笔临终的买卖,终究是她赚了。

  廖飞终于没能支撑住。

  从姜红烛的视角看来,上头的两个人,像两个仓皇失措、张牙舞爪的怪异大虫子,压顶般砸落。

  就在这时,她听到肖芥子的声音。

  “红姑!”

  ***

  离着还远,肖芥子就看到崖口有人缠斗了,但何欢身形肥硕,晃来晃去的,也看不清其中有没有姜红烛。

  她知道事情不太妙,发足狂奔,几乎把陈琮甩在了后头。

  渐近时,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看,崖边那几个,霎那间都没了,只余李宝奇四仰八叉地倚躺在那。

  肖芥子头皮发炸,大叫了声:“红姑!”

  ……

  刚冲上崖口,肖芥子忽然感觉到震动。

  并不是很大的声响,但她直觉,远近都微震了一下。

  她停了一下,心脏也跟着跳停了一秒,接下来,几乎是四肢并用地爬扑到崖边,陈琮跟在后面拽着她的胳膊,生怕她用力过猛、也窜下去。

  崖底,依然是那几道浅浅的涧水,涧水间躺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只有普通人的一半身长。

  肖芥子脑子里突突的,她站起身、慌乱地看左右:“下山、下山道呢?有没有近道?”

  边说边往下跑。

  如果是跑到山底下、再绕个大圈去到崖底,那实在是太耗时间了,她要找近道、超近道,这样,说不定还能赶上姜红烛弥留时、那最后一口气。

  陈琮知道她的心思,也赶着帮她找,然而实在是没有——这个时候,原本被安排守崖口的那个,才刚刚到平地。

  肖芥子一路疯跑,满脑子的“找近道”,跑了一段之后,仓促停步。

  这一处也是崖,但没刚刚高了,目测六七米吧,而且底下长了树,这让人产生了视觉假象,觉得从这里下去、没那么高。

  肖芥子吞咽了一下,指着树问陈琮:“你帮我看一下,我助跑、再跳的话,能不能跳到那边的树上?”

  陈琮被她说得心惊肉跳,大声吼了句:“不能!你想什么呢,你这是跳楼!”

  肖芥子不甘心:“这样快一点,方向对的话,有可能的!”

  陈琮手心都出汗了,他拉着肖芥子的胳膊,防她乱来,自己也凑前去看。

  这里的崖边也有树,崖下头的树确实也不算矮,就是不在正下方、隔了段距离。

  他急中生智:“这样,芥子,我如果把你甩过去,你能挨到树吗?”

  肖芥子来不及细想:“我能。”

  话未落音,陈琮已经把身上的长外套给脱下来了,看看底下还穿了件毛衫,也不假思索脱下,反手就套住肖芥子头脸,肖芥子莫名其妙,伸手扯拽时,听到陈琮说:“是给你护头脸的,别被树枝给划了。”

  懂了,人俯冲或者急速撞进树上时,难免会被支棱的枝条伤到,有衣服包住头脸、就会好很多。

  陈琮大步走到崖边,趴在地上,两腿绞勾住树身,然后攥紧外套衣领,示意肖芥子过来抓勾住外套底端的兜:“来,我把你放下去。”

  他身高在186cm左右,冬天的长外套厚实不说,长度怎么着也有120~130cm,肖芥子差不多有168cm,这样,三个人一接,至少能往下放个两三米,树本身也有两三米高,这样的高度把人抡过去,虽然也有风险,但总比她想的什么“助跑”、“再跳”要靠谱多了。

  肖芥子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先用手扒住崖边,把身体探下去,然后改抓衣服下摆,尽量不突兀地转移身体重量。

  衣服下头多了个人,重量陡增,陈琮深吸了口气,腿上用力勾牢,然后跪趴在地,一点点往前蹭,把肖芥子往下放。

  判断有失误,他基本上只能从腰腹部自崖边往下折叠,好在胳膊也长,略微找补了点,放到极致,他脸憋得通红,从小臂到肩膀,肌肉绷得硬紧。

  如同所有的单摆运动那样,他咬紧牙关,先左右往复,紧接着幅度越来越大渐成惯性,到末了时吼了句:“松手!”

  下一秒,肖芥子直如断线的风筝般,向离得最近的那棵树直掠而去。

  陈琮紧张得几乎不敢看,但还是屏住呼吸、目不转睛。

  还好,肖芥子也是有经验的,她低头偏转、避免正面撞击,简直是搂抱着扑了过去,把大蓬的树冠几乎搂了一小半在怀,伴随着树枝的断裂声响,被她抱住的树冠往一侧大力压弯,她就借着这坠势滚翻落地,旋即起身,边扯开罩头的毛衣边向涧水边冲了过去。

  太好了!总算是让她赶上了!希望还来得及,能见上一面、或者说几句话都好。

  陈琮长吁一口气,这才发觉两条手臂整个儿都僵麻了,倒勾着的腿也用力过度、一时间不好活动。

  他慢慢嘘着气,如同上了年纪的老头,一点点蹭挪着爬起来:他是没跳崖跳树的勇气,就走山道过去吧。

  ***

  肖芥子跌跌撞撞冲到涧水边,猝然收步。

  三个人,像是被杂乱摆放在涧水中的,何欢和廖飞的身上有绳相连,靠得很近,姜红烛反躺得远。

  涧水已经掺血,上游下来还是清冽的白,流经几人之后就成了淡淡的红。

  这几个人,其实都还有气,或者说,含着最后一口气,何欢的手脚在抽动,廖飞的手反复而又徒劳地扒着涧水中的石头,似乎还想爬起来。

  只有姜红烛,虽然胸口有起伏,却躺着不动,面上带着笑,仿佛身下不是冰冷的涧水,而是温软惬意的床褥。

  姜红烛这么平静,让肖芥子有点害怕。

  她慢慢淌进水中,蹲跪着伏下身子,轻轻握住姜红烛的手,叫了声:“红姑?”

  姜红烛出神地看着对面落到树梢边的夕阳,今天的夕阳很淡,一看就没温度,凉凉的,但很美,小心地挨着树梢,让她想起小时候、拿肥皂水吹出的泡泡。

  听到肖芥子的声音,她目光慢慢收回来,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

  肖芥子怕她费力,赶紧附耳过去。

  姜红烛声音很轻,说得很含糊,前后有时不搭,又时有重复,但肖芥子都大致听明白了。

  说完了,姜红烛轻轻叹了口气,又看树梢的夕阳。

  夕阳已经下去了,只留窄窄的一条边,浮在树梢背后。

  崖顶传来人声,还伴有嗡嗡的无人机声,应该是陆续有人赶过来了吧。

  肖芥子没心思去理会。

  她听到姜红烛喃喃:“我这辈子,孽也造过,罪也受过,到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赎罪。芥子啊,听说要是因果不清,下辈子还会继续纠缠,我可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了。”

  肖芥子不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近旁的何欢和廖飞,他们已经不动了。

  因缘既会,有因而来,有缘聚头,结出什么样的果,结出的果能否今世结清,不是她这个外人可以说得清楚的。

  她忍住眼泪,说了句:“结清了,红姑,都结清了。”

  姜红烛笑起来,又说:“真好啊,这辈子到头了,终于要死了,下辈子……下辈子,真让我有个阿兰,阿兰像你就好了,我一定不骂她。”

  肖芥子听不明白,但她一直点头,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说:“好,好。”

  夕阳没下去了,暮色混着晦暗的山气,四面围裹过来。

  姜红烛忽然激动,她死死盯住前方的一处,独眼里迸射出异样的光彩:“芥子,你看啊,我那个时候,多漂亮啊。”

  肖芥子转头去看。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在暮色里,在山道上,年轻而又洋气的、笑意盈盈的姜红烛,越走越远了。

  她回过头,说了句:“红姑……”

  没再往下说,姜红烛已经咽气了。

  ……

  崖顶的人声越来越杂,有灯光往下掠扫,涧水还在哗哗地流,肖芥子生平头一次觉得,流水声真是太吵了。

  她站起身,茫然地往外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走了没两步,看到有人过来,高高大大的,很熟悉的身形。

  肖芥子抹了把眼泪,仔细去看。

  是陈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