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尾鱼
那一晚,两人通了挺久的电话。
颜如玉说,他的父亲叫颜谅,是个小学美术老师,小的时候,他受父亲影响,特爱画画,一晚上可以画完一本美术本,还发誓要当个画家。
他曾经画过一本画集,叫《百岁回忆录》。
没错,他五六岁时,就开始畅想百岁的自己会度过怎样的一生。画集一共一百张,一岁一张,画的都是花团锦簇的大好事:比如二十二岁成为杰出的科学家,二十五岁携父母登月,二十六岁迎娶了某国公主,三十岁国家奖励他的杰出贡献,赠予他大别墅,还配了仆人……
颜谅对这本画集赞不绝口,说是修改修改,就能印刷出版了。
总之,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生活得特别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他九岁的时候,母亲生了重病,父亲为了治好母亲的病,变卖家产,甚至瞒着家人卖血筹钱,然而最终药石无医,母亲还是去世了。
父亲就此一蹶不振,几次想追随妻子而去,可为了儿子,还是努力振作。从此父子俩相依为命,虽然他失去了母亲,但父亲尽可能地弥补,可以说是给了他所有的爱。
他还以为,时间总会冲淡伤痛,没想到,他十八岁成人的那一年,父亲选择了在母亲的忌日自杀殉情。
据颜如玉描述,当时,颜谅开着车,带着妻子的骨灰盒,就在沿海的悬崖路上开了出去,车子半空就爆了,燃着熊熊烈火,好像一颗硕大的火球,直直坠进了海中。
梁婵听得呆住了,起初觉得这描述像是看过的什么电影场景,但她很快就沉浸在这种悲情和壮烈之中,喃喃说了句:“你父亲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
那之后,颜如玉虽然还跟从前一样,对梁婵的消息爱搭不理、坚持给妖娆女郎点赞,但梁婵看他,多了层滤镜:父亲如此,儿子怎么着也不会是个轻浮和随意的人吧,没准一切都是表象呢。
可没想到,颜如玉突然死了。
而且和颜谅一样,还是交通意外,这是什么流淌在父子血脉间的诅咒吗?
梁婵懵了,在“人石会”,她最熟的朋友还是陈琮,所以慌里慌张、第一时间拨了过来。
陈琮回复梁婵:“我也不清楚,明□□牛头他们打听打听,他们负责对外联络,应该会去确认的。”
挂了电话之后,陈琮将讣告的那条朋友圈截了个图发给颜如玉,附带了句:“你搞什么鬼?”
几分钟之后,颜如玉回复了。
“陈兄,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出来聊聊吗?”
一模一样的回复,那头莫不是个机械的假人吧?
陈琮静默地坐了会,键入回复:“好啊,去哪聊?”
这一次,颜如玉没再回复了。
陈琮觉得,这货八成是在装神弄鬼,管他是不是在朋友圈发了讣告呢,发棺材都不关他的事。
他手机一推,睡觉了事。
***
第二天一早,陈琮被拍门声吵醒。
还不到开门营业的时间,赶飞机也还早,他睡眼惺忪地查看门口监控,发现是个快递员。
不知道是小宗又网购什么了,陈琮懒懒对着手机监控屏说了句“放门口吧”。
正准备倒头再睡,对方急了:“是陈琮先生吗?要求当面签收。”
当面签收?
可能是哪个合作方寄合同来了,陈琮打着呵欠起来开门,快递员把信封交给他,还郑重拍了张他接过去的照片,这才转身离去。
陈琮边进店边打开封口,人还迷糊着,没注意封口是朝下的,有张小卡滑落在地。
捡起来一看,是张房卡,背面印着酒店地址和电话,这地儿他熟,就在龙门石窟附近,是个景区内的高奢酒店,据说最高档的那几间,对着大窗就能看到石窟大佛。
谁会给他寄一张房卡呢?
陈琮纳闷,又朝信封内张望,果然,里头还有张字条。
——陈兄,就在这聊吧,记得一个人来,要保密。
陈琮无语,随手把字条揉了扔进废物篓。
真是服了颜如玉了,那么狗憎人嫌的玩意儿,还真以为别人想跟他见面吗?
……
陈琮如常赶赴机场,然而这一天大概不利行程,据说是因为昆明那头的天气原因,起飞时间一再延迟,到了最后,他买的延误险都够条件赔付了,何时起飞还是没个准信。
他穷极无聊,在候机厅刷手机,倏地心里咯噔一声。
马修远发了条消息过来。
“陈琮,你听说了吧,颜如玉出意外去世了,挺年轻的小伙子,太可惜了。我问了,说是醉驾,车子冲出悬崖坠了海,半空就爆了,跟个火球似的坠了海。过两天有个小型追悼会,你要参加吗?我记得你俩关系不错。”
陈琮的心砰砰急跳。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马修远回,键入又取消,取消又键入,末了背包一拎,出了候机厅。
***
陈琮自机场出来,招了辆出租车,直奔房卡上的那家酒店。
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酒店工作人员开着小行李车,在幽静的园林式造景中七拐八绕,将他送到了一幢独立的小别墅门口。
刷卡进门前,陈琮编辑好一条待发短信:这样,万一有什么意外,他指尖一点,就好通知相熟的朋友知道,他最后去了哪、见了谁。
……
屋里头很安静,但大厅里有微弱的烛亮。
陈琮走过入室廊道,拐进厅中,看到落地大窗的纱帘半开,从窗户往外看,隐约可见对面亮着夜灯的石窟大佛。
窗下有个小茶几,上头放了些水果茶点,还有点燃的香薰蜡烛。
茶几边上,有一张摇椅,椅背上搭了条毯子,可以想见,就在不久之前,还有人躺在这张摇椅上、惬意地夜观大佛。
是自己来晚了吗?陈琮环视室内,想查看一下住客留下的其它痕迹。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把笑呵呵的、苍老的声音:“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陈琮缓缓回头。
他看见了颜老头。
和上次类似,他穿丝缎铜钱纹的薄睡衣,年纪大是大,但精神很好、红光满面,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好几岁。头发乌黑浓密,浓密得有些异样。
见陈琮盯着他的头发看,颜老头伸手把假发帽给拈起来、露出底下稀疏而又花白的头发:“假发。我可不想再植发咯,一根根地往皮里种、遭老罪了。”
说着,慢慢地走过来,步子有点发跛,姿态也有点好笑,他走到摇椅边躺下,拽过毯子盖上:“老年人了,畏寒,这个季节,你们这些不怕冻的年轻人都能穿短袖了,我不行,我得捂得严实点。”
陈琮看着他自说自话,没接茬,也没觉得震惊或者害怕,大概是经历了这么多事,多少历练出来了吧:颜老头既然能活很久很久,那轻易死不了,也不是很奇怪。
“颜如玉呢?他不是一直要跟我聊吗?”
颜老头说:“你没看到讣告吗?阿玉已经走啦,过两天还要开个追思会,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看看。”
颜如玉真的已经死了?以车子爆成一个火球入海的方式?
陈琮觉得这事很滑稽,当然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更荒唐:一个死过的老鬼,躺在摇椅上摇啊摇的,摇得他忽然摆不正对生死之事的态度了。
生不值得欢欣,死好像也没必要哀恫。
他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正对着摇椅上的颜老头,像定定观赏一张单薄的版画。
“那他什么时候再回来?你都回来了,他也在回程的车上了吧?”
“他吗?”颜老头惋惜地摇了摇头,“他不行,阿玉跟我,不是一类人。”
陈琮没听明白:“不是一类人?”
“阿玉把你们在魇山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所以我觉得,我跟你能聊得来,不是一类人这种事,你是能理解的。你是一类,老海是一类,我又是一类。还有其它的,你不知道而已。”
陈琮心念一动:“其它的?”
“是啊,人皮之下乾坤大,肉骨笼里禽兽多。你岁数小,活的日子短,不知道也正常。我就不一样啦,积年的老鬼,比你见得多……想吃什么喝什么,冰箱里有,自己拿。”
陈琮没心情吃喝:“你找我干什么?姜红烛只知道了你那么丁点秘密,落了个家破人亡。如今又找上我了是吗?”
颜老头微笑:“陈琮,你多心啦,我就是找你聊聊,顺便带两样东西给你。至于姜红烛的事,实不相瞒,我也是近两个月才知道的。哦,对了,你看这个。”
他拿起手机,调出照片,随手朝陈琮的方向扔过来:“往后滑,都是。”
陈琮抄手接住。
仔细看,是一个宝宝满月宴的系列照片,小家伙肉嘟嘟,估计呱呱坠地时斤两就不轻。
“这是老颜家最新添的丁,岁数最小的一个,你说巧不巧,加上他,老颜家在世的人,总数刚好七百。”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是老颜家的活祖宗。颜家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个叫颜菜人的。菜人你听说过吗?明末的时候,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有人会被挂去市场售卖,用来炖汤炖肉包饺子吃。颜菜人,就是我从菜人市上救下来的。”
“那时候,他孤零零一个人,一张嘴。而今颜家足有七百号人之多,遍布各行各业。你说,我功劳不大吗?没我,哪会有现在颜家的七百号人、哪会有这个孩子呢?”
陈琮冷笑:“这么说,你来这世上,专为做好事来了?一张嘴全是功劳,没做过亏心事吗?”
颜老头泰然自若:“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亏心事。”
***
他的第一个血囊是颜菜人的父亲。
就是这个父亲,把大儿子颜菜人卖去了菜人市。共计换到了几百钱,给病重的妻子抓了药,给饿死的爹娘下了葬,还给家里剩下的两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娃吃了顿饱饭。
讽刺的是,饿久了的娃甚至接不住一顿饱饭的富贵,饭后,两个孩子都撑死了,刚喝下汤药的妻子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将出来,当场就咽了气。
菜人爹捶胸顿足,解下裤带就悬了梁。
快断气时,有人割断了裤带,对着摔懵了的菜人爹说:“反正你也要死,与其这么白死,不如靠死赚点什么,多少回个本。”
菜人爹签字画押,自愿去当血囊,开的条件是希望有人给死去的妻子和娃下葬,最好还能把卖去菜市的颜菜人救回来——卖去菜市的小孩,一般会被养一段时间,养得更白胖点,才好叫价。
有什么亏心的?自觉自愿的交易而已,菜人爹还赚了呢。
颜老头不觉得亏心,那之后,他收养了颜菜人,教他读书、认字,助他成才、立业,大限到时,他也没逼迫颜菜人,只是说“不愿意的话,也不强求”。
是对方心甘情愿的,那之后世世代代,也是老颜家的人甘心乐意的,不管怀揣什么目的,情也好、义也好、利也好,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从未强迫过。
颜家人汇成了一池水,他就是水面上飘着的泥瓦,颜家人不让他分解溃烂、不让他下沉,他也乐得承这情——有付出有所得,这是他应得的、受得起。
他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姜红烛,他没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觉悟,别拿人的那套“仁义礼智信”来束缚他,那么多当人的都做不到,干嘛来苛求他一个不是人的呢。
阿玉这个孩子,他挺喜欢的,他甚至暗示过颜如玉:要是不想接受,趁某次出门在外时一走了之,颜家人未必找得到。
可谁知道,他的新头长好、可以睁眼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颜如玉,他守时守诺、奔赴自己终将成为血囊的命运。
是他害了颜如玉吗,他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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