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 第92章

作者:尾鱼 标签: 惊悚悬疑 三教九流 异想天开 异闻传说 玄幻仙侠

  颜老头没事就喜欢舞文弄墨,陈天海来了之后,两老头有共同爱好,又大把时间、朝夕相处,鼓捣出不少鸡肋事来。比如纸巾,就非得矫情地印点文绉绉的话上去;再比如这《画皮》系列的布置和题字的想法。

  “明清活阎罗”这号,也是陈天海帮着起的。颜家家谱,往上可追溯到明末,帝制王朝,干爷活了明清两代,“活阎罗”这词,暗合姓氏“颜”,又点出“活而不死、人间阎罗”,总之,干爷还挺喜欢这号。

  但这些话,不好跟陈琮明讲,颜如玉避重就轻:“老头子嘛,老夫聊发少年狂,有时候,也难免有中二病。”

  陈琮勉强笑了笑:“是吗?”

  “明清活阎罗”,在他看来,是个意味深长的标准字谜。

  明清,朝代歌里,习惯讲“元明清”,明清就是“无元”。

  活阎罗,熟悉字谜的都知道,古人出谜,得给出谜底范围。比如“打五唐一句”,意思就是打一句五言唐诗,“打聊目”意思就是猜聊斋篇目,至于“红人、泊人”,是猜《红楼梦》和《水浒传》里的人名。

  所以,“活阎罗”,陈琮第一反应是《水浒传》里的阮小七,他的绰号就叫“活阎罗”。

  无元+阮小七=阮小七-元=阝+小+七=陈

  难道说,和纸巾一个路数,这落款执笔名义上是颜老头,但想说的话,其实隐晦地来自爷爷陈天海?

  他拾级而上,又去看第二幅,没忘给个冠冕的借口:“没想到啊,太爷的字这么好,这画也妙。”

  颜如玉暗自好笑:“你不急着上楼看了?”

  陈琮满不在乎:“急什么,二楼就在那,又不会跑了。”

  第二幅,绘制的也是《画皮》,这故事太出名了,名家绘本也多,这一次,题的字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前一幅“画人画皮难画骨”算是紧密切题,但这一幅……

  陈琮指着这行字问颜如玉:“为什么清朝的聊斋故事,放一句宋朝李清照的词呢?”

  颜如玉倒没觉得有问题:“挺切题的啊,都‘画皮’了,披了张人皮,表示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当然是‘人非’咯。”

  陈琮点了点头,又跨了几级台阶,看第三幅。

  画还是有关于《画皮》,题字又换了。

  ——由来只见画皮鬼,谁信王生真还阳。

  陈琮看颜如玉:“这又是什么意思?”

  颜如玉说:“《画皮》这故事你总听过吧,那个被害死的书生叫王生。但结尾皆大欢喜,他又被道士给救活了。我干爷认为这不合逻辑,是作者为了给个好结局杜撰的,真正的故事里,王生就是死了、还不了阳的。”

  三幅古画看完,差不多上了二楼。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二楼客厅里挂的一整幅画,跟前几幅《画皮》很像,都是明清绘画风格,属于不同的故事画在同一张大图上、形成一个系列,右侧大标题是《声声劝,运道图》,看来,内容是用来警醒世人、类似《醒世恒言》之流。

  从右到左,古代的阅读顺序。

  第一幅图画的是个官袍服饰的人,跪在地上一脸谄媚,面前是举刀的刽子手和颐指气使、异族装扮的武将,边上一排小字写着“偷生贬运”。

  大致意思是,没有节气、苟且偷生,运道自然要遭贬低。

  颜如玉见陈琮又站着不动了,着实纳闷:“陈兄,你对这种字画,就这么感兴趣?”

  这些画,他这些年来去进出,看过千八百回了,都是些老掉牙的说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陈琮冷哼了一声,说:“颜兄,你没有研究过画吧?你不觉得这画风很眼熟吗,很有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风格,尤其是人物的眼睛,完全就是他的笔法,带着一种遗恨佯狂,你仔细看。”

  这纯属胡说八道,八大山人的画他也就收货时在人家店里偶然看到、听人介绍了两句,现在全用上来了。

  颜如玉对八大山人没研究,心里泛起了嘀咕:急着要上楼,真让他上来却故意借看画拖延时间,这小子搞什么鬼呢。

  第二幅图是个一脸奸诈的行凶小人,正拽住一个老实的客商,右手高举利刃、欲行不轨。边上小字写着“害生败运”。

  第三、四幅图类似,一是为富不仁,虐杀家奴,一是高位者为一己私欲,涂炭生灵,题字分别是“虐生烂运”和“毁生溃运”。

  陈琮在沙发上坐下来,脸色不大好,说了句:“你们家怎么挂这种画,看久了瘆得慌。”

  这话颜如玉是同意的,一般人家的字画布置,不是千里山河就是龙凤牡丹,彰显气魄富贵,很少在墙上挂这种倒人胃口的——但话又说回来,干爷那身份,喜欢这种玄异精怪类的,反而合理。

  他轻描淡写:“各人口味不同呗,怎么着,看几张画,还把你看累着了?”

  陈琮特欠扁地冲他一笑:“不是,你都提前给人发过信息了,那我再上来看,指定看不着想看的啊,那还不如看画呢,对吧。”

  说着,长吁一口气,脑袋后仰,手臂往沙发上一摊,一副看画看累了的样子。

  《声声劝,运道图》也藏了个谜,不过,不是常见的拆字法,是声韵法。

  解这种谜的法门,在于找“声”、“韵”的谐音字,然后用声母加韵母拼字,所以标题里“声”、“运”两字,已经明明白白把方向给指出来了。

  偷生(声)贬运(韵):偷的声母是T,贬的韵母是ian,组合起来是tian,天。

  以此类推。

  害生败运:害H,败ai,hai,海。

  虐生烂运:虐N,烂an,nan,难。

  毁生溃运:毁H,溃ui,hui,回。

  谜底是:天海难回。

  爷爷陈天海,一定在颜家住过不短的日子,而且并非被囚禁、来去自由,所以才能不着痕迹但处处痕迹地在颜家留下这么多信息,简直是把茶室当成画布,在这儿随意涂抹了。

  但这些信息,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颜如玉哈哈大笑。

  他也在沙发上坐下,表情颇为受伤:“陈兄,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我跟你说,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都是出人意料的。”

  “这楼上呢,一共四间卧房,主卧是我干爷住的,次卧是我的,还有两间客卧。喏,就是走廊尽头那间和倒数第二间。”

  “我就不陪你过去了,自己去敲门吧。”

  ***

  陈天海不愿意见陈琮这事,颜如玉一直很费解。

  在他看来,偷了东西、躲着“人石会”正常,非不认孙子,大可不必,当孙子的,又不见得会跑去“人石会”举报你。

  再说了,昨天和何欢聊完,他差不多知道陈琮的本事在哪了,这样的人,拉拢过来,圈养在眼皮子底下,不是挺好的吗。

  所以,陈琮找上门来,开口就称“陈天海在茶室”,还想去二楼求证,颜如玉略作了一下遮掩,就懒得费这事了。

  他直接把球抛给了陈天海,告诉他“陈琮知道你在这了,还要去二楼搜人,给不给他开门,你自己看着办吧”。

  ……

  陈琮摸不准颜如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了一下,起身大踏步过去。

  先停在倒数第二间门口,敲了敲门。

  很快就有人应门了,看到那人,陈琮倒不意外。

  李宝奇。

  李宝奇困得要命,张嘴就是一个呵欠,八成是一宿没睡:“陈琮啊,又见面了。”

  他没问陈琮为什么会在,颜如玉应该都跟他说过。

  陈琮客气寒暄:“奇哥怎么在这?”

  李宝奇干搓了一把脸,抬手时,睡衣袖子往下滑,陈琮隐约看到,他手肘上有几道破皮的抓痕。

  “你不知道吧,我们两家是世交,打我爷那辈起,就跟颜家关系好,听说太爷出事了,我这马不停蹄的,就过来了。”

  陈琮说了句“节哀顺变”,退后一步,转向尽头处的那间客房。

  敲门之后,里头有人声,陈琮能感觉到那人已经走到门后了,但门没立刻开。

  他有点奇怪,回头去看,李宝奇没回屋,倚着门框仿佛在等待什么热闹,颜如玉依旧坐在沙发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头,慢慢点着了一支烟。

  陈琮又敲了一回门。

  门把手开始转动,但不是正常开门的那种,像有人争抢,揿下,复位,忽的再次揿下,又再次复位。

  这是在故弄玄虚吗,陈琮几乎觉得有点可笑了。

  下一瞬,门一下子拉开了。

  陈琮嘲弄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人也僵在了当地。

  他怀着“诈他一个大的”的想法过来,从未期望过能“诈出个真的”,也还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

  是陈天海,尽管八年过去,衣着变了、发型变了,人也老了很多,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其实他跟爷爷不太亲,小时候,他很嫌弃这个爷爷,觉得他没钱没权也没个性,在小伙伴面前拿不出手。

  长大之后,进入叛逆期,“爷爷”这个词又成了易忽略的背景板和讨人厌的束缚,总之是不受他欢迎的。

  说来好笑,他对爷爷的感情,反而是在陈天海失踪之后,才慢慢生出的。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八年了,总算有结果了。

  陈琮有点激动,身上还略略发烫:热泪盈眶?冲上去一个拥抱?看电视上那种爷孙相认,还有号啕大哭着下跪磕头的,他觉得自己做不出来。

  反倒是陈天海先开口,他笑了笑,说了句:“八年不见,长成大小伙儿了。”

  身后,李宝奇噗哧一声笑出来,说:“抱一个呗,这爷孙俩,见面跟陌生人似的。”

  陈琮有点尴尬,叫了声:“爷爷。”

  顿了顿,略显拘谨地上去抱住陈天海。

  拥抱的刹那,他能感觉到,陈天海忽然很不自在,甚至还有些僵硬。

  这僵硬让陈琮骤然清醒,紧接着,这段时间发现的、有关陈天海的讯息,尽数涌进了他的脑子,非但不乱,反而渐渐明晰。

  ——小心陈天海。

  ——聊斋绘本《画皮》故事,强调“画人画皮难画骨”、“物是人非事事休”。

  ——《声声劝》的图里,暗藏“天海难回”。

  陈天海让人小心陈天海,陈天海明明站在这里,却要说“天海难回”。

  完全不合逻辑,除非,加一个成立条件。

  过去的陈天海让人小心现在的陈天海。

  现在的陈天海站在这里,但过去的陈天海回不来了。

  过去和现在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使得陈天海非陈天海,但看样貌明明一无二致。为什么呢,有提示吗?

  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