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到入狱第六天,狱头还专程往九九这儿来走了一次,跟她说:“真不是舍不得给小娘子置办点吃的,只是中郎将临走前再三吩咐了,不许再额外优待娘子,所以……”
九九明白左文敬的意思,也领了他的好意,当下宽慰狱头说:“我明白的,没关系。”
狱头满是横肉的脸上漾出来一点笑,客气地朝她点一下头,这才离去。
卢梦卿看得有点惊奇:“你来的时候我还躺着,倒是没瞧见,中郎将说的是谁,哪一卫的?”
九九便告诉他:“是金吾卫的中郎将,好像是姓左?”
想了想,又有点迷糊地说:“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卢梦卿“哦”了声,了然道:“是邢国公府的子嗣啊。”
九九吃了一惊:“怎么,你认识他?!”
卢梦卿摇头:“当然不认识啊,认识的话先前还用得着问你?”
没等九九发问,他便主动解释了:“金吾卫向来负责巡检京师,里边的将领多是与皇室关系亲近的勋贵,也就是高皇帝功臣的后裔们来担任。”
“他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从四品的金吾卫中郎将,又姓左,就只可能是邢国公府的子弟了。”
想了想,忽的有些没头没尾地说:“是大驸马的同胞兄长,中山侯府的世子。”
这话说得有些晦涩,还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九九听懂了。
他想说的是,在他和大乔所在的那个时候,担任这个官职的人是大驸马的同胞兄长、中山侯府的世子!
九九心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应该不会有人专程编这样一个结构精妙的谎话来骗她呀!
卢梦卿很快便转了话题,笑吟吟地看她一看,说:“我们大乔姐姐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挺讨人喜欢的。”
九九茫然地看着他。
卢梦卿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告诉她:“你媳妇特别特别漂亮!”
九九:“!!!”
九九实在震动了一下,木然地把自己的宠物蟋蟀栓好。
想了想,由衷地问:“……男媳妇还是女媳妇?”
卢梦卿想了想,说:“男的女的都有!”
九九:“……”
九九叫这消息给震得头晕目眩。
正晕着呢,外边忽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夹杂着狱卒毕恭毕敬地言语声,一路往这边来。
卢梦卿笑着揶揄她:“难道是中郎将来了?想想也是,你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嘛!”
结果来的并不是左文敬。
来客是来见他的。
……
卢梦卿听狱卒说有人来探望他,实在吃了一惊,再见到来人之后,更觉茫然:“尊驾是……”
这话还没说完,对面那小娘子已经含泪盈盈一拜:“小女玉蝉,拜见卢太太!”
又感念不已地说:“实在惭愧,您为了我的事情身陷囹圄,我直到今天才知道,真是……”
她红着眼睛,又是一拜。
卢梦卿见状,赶忙叫她:“快起来吧,何必如此?”
玉蝉生得很美,宛若神妃仙子,然而九九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她旁边与之同行的小娘子。
九九的语气有点迟疑,试探着叫了声:“绿鹦哥儿?”
今次穿着樱花色衫子的绿鹦哥儿扭头看她。
这下子,九九认清楚了:“还真是绿鹦哥儿!”
她抱着栅栏,又惊又喜:“我是九九呀,九九!当初在万家,你还替我说过话呢!”
又挠挠脸,有点赧然:“本来应该专程去谢谢你的,只是……嗐!”
绿鹦哥儿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给认出来:“九九娘子!”
再看她头发乱糟糟的,衣着粗劣,脸色不由得一变:“娘子何以至此?”
她厉声道:“万家真是好操守,好德行!”
九九赶忙说:“不关万家的事,是我自己犯了事,马上就能出去了……”
又主动问:“绿鹦哥儿,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绿鹦哥儿先叹口气,纠正她:“我不叫绿鹦哥儿,我姓舒,名世松,你可以叫我舒小娘子,也可以叫我世松。”
九九马上叫了一声:“世松!”
舒世松听得微微一笑,近前去,毫无嫌弃地握住她脏兮兮的手,同她说:“玉蝉是我的朋友,听闻卢太太蒙冤下狱,她没有法子,便去求我,我知道之后才来的。”
舒世松同她说起卢梦卿身上的官司。
原来玉蝉本是皇商贾家之女,又因为容色极盛,在东都城里颇有美名。
前不久有个侍宦不得志的才子见到玉蝉,大为倾心,当即上门求娶,却被贾家婉拒。
舒世松提起便是一声冷笑,鄙薄之情溢于言表:“玉蝉才十五岁,那个符生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真不要脸!”
求亲被拒,事情也就算是了结了,然而符生却不甘心,几次三番写情诗给玉蝉。
若他是个纯粹的庸人也就罢了,偏他不是,还有些文才在身上,朝中也有几个高看他一眼的显贵,东都城里不乏有追随者,几首酸诗写完,搅弄得满城风雨。
人人都知道他一心思慕贾家女,传来传去,风声就变了。
贾家的是个女儿,看重名声,使人去说和,符生俯首央求,一味地求爱,百般痴情,不肯罢休。
到最后,反倒有人去劝贾家:“他既对小娘子一番真情,又有才气,何妨就把小娘子许给他?也算是一段佳话。”
要论资财,贾家胜过符生千万,但若论士林中的声名,那可就差得远了。
世人都爱看才子抱得美人归,爱看团圆美满,至于那美人作何思量,又有几个人会在意?
九九听到此处,已然大怒:“这个姓符的简直是条鼻涕虫,粘上就甩不掉,真恶心!”
又觉得不解:“这事儿是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
这个“他”,说的是卢梦卿。
舒世松脸上的神色随即变得微妙起来:“这个嘛……”
她微有窘迫,没有言语。
卢梦卿倒不在乎,开朗一笑,旁若无人道:“也没什么,我借用他的名姓,写了首艳诗。说有一狂生昔年在西都游历之时,曾经遇见一个姓符的小子,龙阳断袖,捧砚脱靴,分外销魂,欲罢不能……”
最后咂咂嘴,说:“可能是因为比他写的那些狗屎出彩一点吧,被无良书铺抄了去,印了个几万份,哎,到最后也没人来分我点钱……”
九九听得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又问:“符生没说什么吗?”
卢梦卿哼笑一声:“他说了啊,还去找我了呢,隔着好远就在叫唤,我说远看还以为是条狗呢,近处一看,原来是符生啊——就说了这么句实话,他居然还生起气来了,真是小气!”
九九听得入了迷,问:“后来呢?”
卢梦卿说:“还不是那一套?说我不该这么败坏他的名声,又说我德行坏了,他还给起了个词儿呢,说我这叫‘以才凌人’。”
“我说怎么回事,只许你一把年纪厚颜无耻,用文才欺凌人家小娘子,不许我反过头来欺凌一下你?”
他耸一下肩膀,理直气壮道:“我一高兴,又写了首诗取笑他,听说也印了个几万张,好像还被弘文馆书库收录了?不知道了,反正到入狱前也没有人来找我分账!”
舒世松和玉蝉抿着嘴在笑。
九九有点明白过来了:“那你后来入狱……”
卢梦卿笑了:“我什么罪名也没有,抓我的差役说了,关我两个月,叫我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大抵是符生的恩主,要给我一点颜色瞧瞧?”
同时他也说:“当然,也有可能是之前我写诗嘲讽万家的事儿叫他们知道了……”
舒世松与玉蝉笑不出来了。
九九听他提起“万家”,也是大吃一惊,忽然间想到木棉曾经说过这事儿!
“虽说都是奴婢,但好歹也是几条性命不是?里头有个小厮是租契,结果给打死了,家里人就去京兆府状告,结果又挨了京兆府的打。”
“这事儿叫一个写诗的知道了,就写了首诗,叫他们拿去街上传唱,仿佛是因为诗写得好?就一下子流传开了……”
原来那写诗的人就是卢梦卿!
“你不早说?!”
九九明白过来,勃然大怒:“早知如此,我头一天劫狱也送你出去!”
卢梦卿笑眯眯地看着她,从容道:“祸兮福之所倚,我不也是在这儿遇见你了吗?”
九九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扭头回去,找到了牢舍里喝水用的那个破碗。
卢梦卿有所会意,笑眯眯地取了自己那个来。
九九叫舒世松:“世松,那边桌子上有壶茶水,是狱卒们喝的,劳驾你提过来替我们俩斟一杯!”
舒世松眉头微展,应声去拿了来,替他们俩斟上。
九九与卢梦卿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旧瓷碗碰了一声,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九九叫他:“二弟!”
卢梦卿觑着她,忍不住嘀咕道:“怎么着也该我当大哥了吧?”
九九就当没听见,充耳不闻,固执地又叫了声:“二弟!”
“好吧好吧,”卢梦卿叫她:“大姐!”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得停不住。
舒世松虽有些拿不准这两人的关系,只是见气氛和睦,也不由得笑了,又叫远处的狱卒来提卢梦卿打开牢门。
九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舒小娘子的家世应该很好。
卢梦卿好像听到了她心思的声音,告诉她:“舒小娘子是尚书左仆射舒光业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