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九九端着那只空碗,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水生莞尔一笑,伸手在她眉心一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汤碗。
水生说:“去睡一觉吧,睡着之后,你就明白了。”
第37章
温氏穿着羊腿袖长衫, 黄褐色的百迭裙,耳朵上戴着一对茨菇叶耳环。
……
出事那天,也是夏天。
外边下了很大的雨, 乌云遮蔽着整片天空,虽是白日, 四下里却是灰蒙蒙的不透光, 几乎同晚上没什么分别。
盛夏时节,下场雨是好事,多少能凉快些, 只是不知怎么,从这天早晨开始,温氏心里边就跟堵了一池淤泥似的, 透不过气来。
天色太暗, 屋子里掌着灯,她坐在绣凳上做针线活儿,只是因为心里边有事,总是静不下心,没多少功夫,手上就扎了好几针。
陆夫人坐在南边炕上, 叫人摆了一张炕桌, 取了些纸笔来教九九认字, 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就说:“光太暗了, 别做了,当心把眼睛给熬坏了。”
温氏柔和地一笑,应了声:“好。”
又过去看九九写字。
说是写,其实跟画没什么区别, 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
但陆氏很高兴,眉眼含笑,跟温氏说:“那个大夫倒是有些本领,我们九九比从前聪明多了,已经能记住一百多个字了!”
又盘算着:“咱们家就这一个孩子,心性又良善,可不敢把她随随便便嫁出去,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跟老爷商量着,还是得替她正经地娶个夫婿回来才是……”
温氏心头一荡,听得出了神,九九倒是满不在乎——她不太懂这些话。
画得久了,她也有点累,耍赖似的依偎在陆氏肩膀上,撒娇说:“阿母,要吃杏子,杏子……”
陆氏被她给逗笑了,又觉得无奈:“叫你写字,你没有精神,蔫蔫的,半天写不了几个,先前给了几个杏子,倒是记得很清楚啊?”
她知道九九天资不足,近来才刚有点好转的样子,倒是也没有责难的意思,叫人去取了些来,自己捡了两个软的,捏开之后去掉果核儿,把果肉递给九九吃。
叫九九吃了三个,就不许她吃了:“这东西燥性大,小孩儿吃多了会发烧的。”
九九虽然还是很想吃,但却也乖乖地应了声:“好。”耳朵听着外边的雨声,眼睛紧跟着斜出去了。
陆氏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很疼爱她,见状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去玩儿吧。”
九九就撑着伞,高高兴兴地到院子里踩水去了。
陆氏叫人撑上伞跟着她:“雨天地滑,仔细摔着!”
这天是温氏的生日,九九的情状又在转好,陆氏张罗着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让丈夫樊康今天别在公廨吃饭了,早点回来。
樊康也应了。
结果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却一直没见到人。
陆氏叫人去瞧瞧,看是怎么了。
温氏赶忙拦住她:“老爷没回来,一定是有公务在忙,我只是过个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实在不必去催。”
陆氏见她执意如此,也就应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仍旧没有动静,厨房的人起初还悄悄来问到底什么时候开席,这会儿也不敢作声了。
陆氏心神不宁地坐在门口,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叫了人来:“去瞧瞧。”
这一回,温氏没再劝阻。
她呆站在窗前,抬起头来,看着天边那片乌云下压,那么低,那么沉,几乎要压到她的肩头,捂住她的口鼻了。
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有了不祥之感。
总是这样的,温氏心想。
每当她觉得日子在变好,开始有盼头了的时候,厄运就要降临了。
如她所想,盛夏的急雨与噩耗一同进门。
樊康死了。
他关紧门窗,吊死在了自己的值舍里。
消息传来,樊家的天都塌了。
关键时刻,陆氏倒是还挺得住,一边使人去收敛尸身,同时当机立断,取了近万两银票和一些不惹人注意的细软叫温氏拿着。
温氏见状吃了一惊——她知道对于陆夫人来说,这是很大的一笔钱,很可能是她几乎所有的私房银子!
温氏要推辞,陆夫人的态度却很坚决。
她避开人,按捺住悲恸,私底下叮嘱温氏:“老爷这事儿来得突然,这动静不对啊。他只有九九这一点骨血,妹妹,好好歹歹,你一定得照顾好九九!”
又说:“咱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信得过你,要真是有个什么,这些钱你拿着,跟九九也能安身,留在这里,只会便宜了别人!”
温氏听得口内发苦,心头隐痛:“太太……”
陆氏打断了她的话头,从房内匣子里取了一份文书出来,小心地递给温氏,红了眼眶:“这原是老爷给你准备的生辰礼,这会儿只能叫我替他给你了。”
“里边是放籍书,前些日子就已经在衙门记录了,还有份户籍文书,一张房契,写的是你的名字,你这些年身似浮萍,算是叫你在这儿扎个根……”
温氏听到此处,不由悲从中来,滚滚落下泪来。
陆氏催她赶紧带着九九走,分别之前,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妹妹,你是从东都过来的,我也不算是没有见识的人,看你的言行举止,都像是大家出来的,所以这会儿才敢叫你带着九九走。”
她叮嘱陆氏:“你在外边安置好九九,等我的消息,要是瞧见咱们西门外边挂起了两对白灯笼,那就带着九九回来,好歹送老爷一程,要是见不到白灯笼亦或者数目不对,可千万别回来!”
温氏应了声,事出紧急,也无暇与陆氏道别,两人短暂又迅速地说了几句,她便赶紧带着尤且懵懂的九九离开了。
温氏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衙门的人就把樊家的几处出入门户给查封了。
清点之后,发现少了樊康之女樊九九。
差役去问陆氏。
陆氏也是大惊失色:“什么,九九不见了?!”
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忙叫人去温氏房里瞧瞧,待知道温氏也消失无踪之后,陆氏跌坐在地,破口大骂:“丧良心的贱婢,老爷待她不薄,前脚把她放籍,后脚她就跑了!”
又急慌慌催促差役们:“赶紧带人去把她们给抓回来啊——温氏也就算了,九九可是老爷唯一的骨血!”
差役们彼此对视一眼,匆忙打发人去搜寻樊家逃妾温氏及其女樊九九。
……
温氏安置好了女儿,改换装扮,每隔两日,便往樊家西门外去瞧一瞧。
虽然衙门始终没有通报樊康的罪名,可那两对召唤她和九九回去的白灯笼,也一直没有挂起。
温氏为此忧虑不已,既伤怀于樊康之死,也忧虑于陆氏此时的情状。
有时候,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还能感觉到来自陆夫人那双手的温热的触感。
温氏生下九九的时候,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大夫说她年纪大了,怕是不好生养,樊康和陆夫人俱都忧心忡忡。
陆夫人生来有疾,不能生育,樊康倒是纳过两个妾,也生下过孩子,只是都没有养大。
温氏有了身孕,夫妻俩都很高兴。
陆夫人红着眼睛,私底下跟她说:“老爷跟本宗的兄弟不睦,先前一伙儿吃饭,喝多了酒,生了口角,那边又拿子嗣来说话,老爷嘴上不说,回来之后翻来覆去,一整晚都没睡着,我听着,也没法做声……”
温氏感念樊康和陆夫人对她的看顾,心里边也盼着,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出来。
怀孕的时候,她吃得很多,觉得这样对孩子好,壮实。
陆夫人起初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大吃一惊:“傻妹子!”
她说:“把孩子养大了,不好生的呀!就算是能生出来,你也得受大罪!”
温氏听得怔住了,呆呆地道:“原来是这样吗?”
陆夫人察觉出来一点什么,没再继续说这事儿,温氏低着头默默良久,也没再提这个话茬儿。
到了十月临盆,居然生得很顺利。
樊康听人说是个女儿,起初有些失望,再一想,又笑了,说:“也好,也好!”
产婆把孩子抱了出去,他都不敢接到手里,仍旧叫产婆抱着,爱得不行,“心肝儿、肉儿”的叫。
院子里的人都在恭贺老爷,还有人去门外放鞭炮,发喜钱。
只有陆夫人陪在温氏身边,握着她汗津津的手,跟她说话。
温氏恍惚之间,想起了万家。
她的第一个孩子生出来,同样也是被人欢天喜地地抱走了,有去庄夫人面前贺喜的,也有去老爷面前讨赏钱的。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榻上,孤零零地,像一条被剪开了大洞的烂口袋。
好痛啊。
真的好痛。
外边光影一闪,刺痛了她的眼睛,好像是有人把产床前悬挂着的帘子掀开了。
温氏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讶异地出了一声:“哎?她还活着呢!”
是啊,她还活着。
……
几日之后,樊康的葬礼很匆忙地举行了。
温氏没叫九九出来,自己到临街的茶楼上,遥遥地送了送他。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听见茶楼里的两个客人在议论这事儿。
“人的命还真是没法说,前几天瞧着还好好的,忽然间就发病死了,扔下一家老小……”
“嗐,哪还有什么一家老小?樊康前脚死了,后脚家里的小妾就卷款跑了,陆夫人本来就有咳血病,气急交加,也跟着丈夫去了。”
“喏,”说话那人似乎努了下嘴:“樊家的几个族亲找人算了算,夫妻俩今日一起下葬,也算是省了两遍的麻烦……”
陆夫人死了!
温氏紧攥着扶梯,才没有原地栽倒,可即便如此,她也觉得眼前发花,脑内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