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夜提灯
狱卒偷偷地向一旁走廊昏暗处看去,只见那人正要离开,闻言身形顿了顿,终还是转过身走了过来。
傅诏的侧脸被牢房外墙壁上一盏豆大的油灯照亮,更显眉眼深邃。
狱卒忙将牢房的门再次打开,而后重又拿了一副碗筷和酒杯,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沈临鹤让出一块草垛,傅诏也不在意,一撩衣袍下摆便坐了上去。
沈临鹤将两个酒杯斟满,递给了傅诏一个,而后端起自己的酒杯一仰头便喝尽了。
“咦?”他目露惊喜之色,“这是城北乔老头酿的林木春!”
沈临鹤视线落到傅诏脸上,“你竟还记得?”
傅诏眉眼依旧冷硬,但声音不再如平日般冰冷,“如何不记得,那时你才六岁,我也不过九岁,你非央着我去偷酒喝,我俩趁乔老头铺子打了烊,偷偷溜进去,原本商量好只喝一小口尝尝,结果你足足喝了一坛子,最后烂醉如泥,还是我把你扛回国公府的。”
聊起往事,沈临鹤桃花眼漾起笑意,“是呢,乔老头第二日见酒被偷了,在酒窖中发现了你遗失的傅家玉坠子,寻上了你家,你父亲把你狠狠揍了一顿,你忍着痛,硬是没将我供出来。”
傅诏垂下眉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那时也是年节,父亲三年未曾回家过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结果发现他闯了祸,施过家法后,又让他举着傅家戒尺在祠堂跪了一整晚。
“其实,那晚你不放心我,翻墙进了我家来看我,此事父亲是知情的。”傅诏声音幽幽,回荡在牢房里。
“哦?”沈临鹤眉头一挑,“我从未听你说过,莫非傅丞相又因此罚了你?”
傅诏摇了摇头,“他说沈家那小子,可交。”
沈临鹤端起酒杯的手一顿,眼中的笑意也清减了些,片刻后才将酒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也顺道掩去了眼中的一抹苦涩。
再抬起桃花眸子来,脸上仍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
“真没想到,傅丞相以前竟是如此看得起我。”
沈临鹤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托盘上的水晶肉放入口中,嚼了几下忽而一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我送断头饭呢,怎么全是我爱吃的!”
二人少时,京城的大街小巷没有他们俩没去过的地方,哪里的菜好吃,哪里的戏好看,二人知道的一清二楚。
傅诏看着大快朵颐的沈临鹤,目光沉沉。
那时他只知整日待在府中读书、习武,没有朋友。
每次出门都是沈临鹤爬上府外那棵枣树,越过院墙,偷偷喊他。
他原本只觉得可有可无,甚至有些厌烦沈临鹤打扰了他练武,是父亲觉得沈临鹤可交,他才勉强出门和他游玩的。
可后来,有一次沈临鹤竟不小心摔断了腿,在国公府躺了几个月不曾去傅府找他,他这才觉得心里失落落的。
时不时看看沈临鹤爬的那棵枣树,希望有一日又能听到沈临鹤在那处喊他。
可后来…
再没有人爬过那棵树。
傅诏抿了抿薄唇,终还是忍不住问出这么多年困扰着他的疑问:
“你后来养好了腿脚,为何却没再找过我?”
沈临鹤正吃得香,听傅诏这般问,差点噎住。
他赶紧猛地灌了一口酒,才舒服一些,而后却‘哈哈’大笑起来。
在傅诏疑惑的目光中,沈临鹤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问道:
“你知道你这模样像什么吗?”
傅诏蹙着眉,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沈临鹤又大笑几声,指着傅诏说道:
“你这样,就像是一个小娇娘质问负心汉为何不再疼爱她,哈哈哈哈!”
傅诏一听,面上不掩怒意,将手中酒杯‘咣’的一声放到木几上便起身大步离开。
正要走出牢房,却听身后沈临鹤停了笑,轻声问道:
“你知道当年我为何摔断了腿吗?”
傅诏猛地停下脚步,当年他听沈家人说沈临鹤是因为贪玩,翻出了京郊一处古塔的栏杆,不小心坠了下去。
难道…另有缘由?
沈临鹤摩挲着酒杯,沉声道:
“那日我陪母亲去灵安寺上香,我嫌那帮和尚念经实在无趣,便偷溜出殿四处闲逛,原也不想走远的,可遥遥听到一旁矮山上的古塔传来小女娃的呼救声。”
“我道是谁家的女娃娃走丢,跑到古塔上下不来了,于是凭着自己学过些花拳绣腿便想去救人。”
“那塔一共五层高,可我走到三层时便察觉不对劲。那女娃娃声音是从上方传来,可那是个废弃的古塔,楼梯狭窄难行,我都攀登费劲,更何况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娃?我忽觉不对,于是便想下塔,大不了再找寺中和尚去救。”
沈临鹤顿了顿,片刻后叹了口气,“可我刚要转身下塔,便被人大力从塔上推了下去。”
傅诏倏然回过身来,目光死死盯着沈临鹤,不可置信道:
“你是被人推下去的?!”
沈临鹤点了点头,“若不是我身手还算敏捷,在二层处缓冲了一下,估计当场便没了命。”
说完,他还抬眸朝傅诏勾了下唇,“你若想寻我,就只能去我的坟前了。”
傅诏眉目沉沉,当时沈临鹤只不过是个少年而已,即便在京中年轻一辈中已崭露头角,可谁又会对一个少年人痛下杀手呢?
他目光冷肃看着沈临鹤,“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沈临鹤神色隐在牢房的昏暗中,让傅诏看不真切。
只听他语气平静吐出两个字:
“圣上。”
第151章 如何做,全看你
傅诏足足在原地站了半刻钟。
而后脚步沉重坐回了稻草垛上。
他拿起木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有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我今日入了东宫,你猜猜太子说了什么?”
傅诏自顾自斟满酒,并不在意沈临鹤的回答,开口道:
“太子说你有反叛之心,举国各地到处是响应你的学子和老国公旧部。”
没想到,沈临鹤听后并不意外。
反而笑道:
“是不是还让你将金吾卫留个洞,好让那些有造反之心的人前来营救我?”
傅诏酒量并不大,三杯酒下肚已有些昏沉。
他看着沈临鹤冷哼一声,“你这纨绔装得可真像啊,明明聪慧的很,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
傅诏扬唇一笑,似是自嘲道:
“反倒是我,被蒙在鼓里。”
沈临鹤举起杯,轻轻碰了一下傅诏的酒杯,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声响。
“被蒙在鼓里,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沈临鹤眸含深意,“不过如今,太子非要卷你入局,来龙去脉你也清楚了,如何做,全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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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雁望湖旁的高台在腊月二十九才堪堪建好。
台高与知意楼齐平,台边一道长长的阶梯向上,两边扎着大红色的绸缎,看上去很是喜庆。
往年的新年祈福都是在宫中举行,今年第一次在宫外,百姓们兴致勃勃,早早便到了高台下等候。
“听说国师许久不现身了,今日新年祈福不知会不会出现啊?”
“应该会吧,要不怎么会兴师动众建这高台呢!”
“对,只是不知宫中祈福这么多年,今年为何偏偏要在宫外?”
……
百姓们对国师的看法很是复杂。
一方面,国师刚入宫时确实为大庆国做了不少好事。
当时北地干旱,她祈雨之后才有所缓解,南地闹蝗灾,她施法便控了灾害,让百姓得以过个丰收年。
于是百姓对她感恩戴德,也愿意为她建香火庙供奉,甚至有的地方还仿着她的模样建了高大的塑像。
不过也只是前两年,后来她便只沉迷于挥金如土的生活,并引圣上一心求长生之道,百姓的祈愿她已不管不顾,各地的香火庙也渐渐人烟稀少。
然而国师毕竟是大庆国法力最高强之人,今年有幸可亲眼看见国师祈福,百姓自然早早便聚了过来。
往年祈福定在旭日东升之时,那时阳光普照,一派生机盎然景象。
可今日的祈福却定在酉时整,正逢金乌西落,满目萧索。
众人不明所以,但国师既出此言,没有一个人敢问。
雁望湖边的知意楼外,被层层士兵把守。
今日祈福,宫中贵人自是要沾一沾这福气的,而离高台最近、视野最好的便是知意楼了。
即便知意楼便是花楼,但祈福一事事关重大,又没有旁的可选,只得定在此处。
好在知意楼中处处华贵,倒不至于怠慢了贵客。
知意楼三楼最中间的房间,银丝炭火烧得正旺,太子李赫全正垂首恭敬地站在金丝楠木的圆桌旁。
有宫人小心翼翼地往桌上茶杯中添了刚泡好的金梧桐,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房中燃着安神香,圣上李仁平正靠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李赫全站得腿有些发酸,他悄悄抬眸向李仁平看去,却不料正巧与李仁平阴沉的视线对上。
李赫全心头一跳,忙又垂下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