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夜提灯
当他跨入殿中,一个五十多岁身姿伟岸的男子坐于上首的圈椅中,正抬眸看他。
李仁平心头一紧,这是…他的父皇,大庆国人人称颂的庆启帝!
在他心目当中,是神一般的存在!
李仁平一慌,赶忙跪下行礼。
伏下身子的一瞬间,他脑中灵光一闪。
他想起来了!
此时应是庆历九年,他的父皇还健在,与皇后容婉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他们二人的相濡以沫是流传于大庆国的佳话。
即便是在当年战乱之时,皇后容婉也相伴庆启帝身边,不离不弃。
而他的母妃…便是一个笑话!
明明他的母妃才是庆启帝的原配,可就因为身份不如容婉高贵,于是庆启帝登基时,竟命容婉为后,他的母亲成了妃子!
说什么最尊贵的贵妃?
可笑!
贵妃说白了,也不过是个贵妾!
而在此之前,她与容婉一样,明明是平妻!
他的母妃整日看着庆启帝与皇后恩爱有加,心中郁郁,于是不过两年,便撒手西去了。
李仁平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此时的庆启帝五十又四,看起来精神矍铄,但实际当年在战场上的伤病已开始折磨他,再过六年,他会薨在一个大雨之夜。
随后李仁平继位,再过五年容婉皇后因思念先皇追随而去。
但世人不知,李仁平此时做了一件违背礼法、见不得光的事!
从那之后,他总在睡梦中惊醒,只因他一遍遍地梦到容婉皇后哀戚地看他,问他为何要如此对她!
而后,棂月宫便成了皇宫中人人不能提及的禁地。
可是…
李仁平心中发着颤,他怎么会回到了庆历九年?!
“平儿快起来吧,此处只有我们三人,无须如此多礼!”
容婉一脸柔和的笑意,忙将李仁平扶起。
李仁平面上一副恭敬之色,但实际心里头厌恶极了。
看吧,这就是容婉,惯会装作一副人畜无害、普爱众生的菩萨模样。
连宫中的宫人和侍卫,都没有一个说她不好的!
李仁平站起,低着头立在殿中。
此时的他已经三十岁了,可在庆启帝的眼中,他却样样都不合格。
果然,考校了一番对边境军守和田赋新制的看法之后,庆启帝脸上的笑意渐渐隐了下去。
李仁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的父皇是遨游天际的龙,可他却没有继承父皇的才能,像只只会钻地的长虫!
容婉见庆启帝神色失望,忙劝道:“无事的,哪里不会,慢慢学就是了,平儿勤勉,是个仁德兼备的太子,以后也会是个好皇帝!”
庆启帝眉宇间的不虞消了大半,再开口时,便是一番推心置腹的劝诫。
是啊,只要容婉皇后在,父皇便从不责骂他。
容婉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父子,目光柔和,但在李仁平看来,这女人实在是假惺惺!
她明明夺走了母亲的皇后之位,还装作一副大度的模样!
不过,说来也是,她没有自己的儿子,若想以后过得好,可不就要好好地巴结他吗?!
可是…
李仁平心中冷笑,他怎么可能如了她的意!
正当李仁平垂眸走神时,眼前忽地暗下来。
他抬头去看,只见所处之地又换了一副场景。
他身处大殿,殿中燃着火烛,但也挡不住这夜色从窗户缝溜进来。
外面大雨滂沱,雨声如砸在人的耳膜上一样,哗哗作响。
李仁平怔了半刻,环视一圈,待看到床榻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庆启帝时,他骤然瞪大了双眼!
这…这是父皇仙逝的那个雨夜!
殿中,几名肱骨老臣围在床榻边几步远的距离,均是面色沉痛。
而李仁平紧挨着床站立着,他正想上前再好好看一眼父皇时,却见皇后坐在床边。
李仁平看着庆启帝与皇后交握的手,暗暗咬了咬牙。
皇后面容憔悴,红肿的双眼显然已经大哭过一场,可在庆启帝面前她依然是一副柔和模样。
“夫君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看,不是还有平儿吗?”
容婉抬头看了一眼站立在旁的李仁平,目光慈爱。
她的手紧紧抓着庆启帝的手,这几十年来,一直是庆启帝将她护在身后,为她遮风挡雨,给她力量。
而这一次,换她来给庆启帝力量,让他不要害怕死亡和分别,也不要担心留在人世间的她。
两人久久对望着,容婉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笑着,一直笑着,要把她最美好的一面留在庆启帝最后的记忆中。
李仁平不愿去看,他侧过脸,眸子陷入了一片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
在旁人看来,以为是太子伤心过度,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若再看下去,他眼中的恨意就快要遮挡不住了!
忽地,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一下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而后,巨大的雷鸣声,伴随着老太监一声悲凉的‘圣上驾崩了——’
响彻在整个皇宫的上空!
第238章 吊死
一丝隐痛重上李仁平的心头。
他恍惚看着大殿中哭嚎的臣子,心中有一块巨石压了下来。
他心目中的神,陨落了。
而他,甚至还没有长出翅膀。
雨声更大了些,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到他的心上。
李仁平失神地向窗口看去,恰好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窗户上的绵纸,白光耀眼,刺得李仁平有一瞬间的茫然。
待亮光失了踪影,耳边的雷声和雨声也静默下去。
李仁平再次回过神来,竟又回到了柃月宫外的殿庭上。
眼前的柃月宫被白雪覆盖,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亮白的光。
回来了?
李仁平刚要舒出一口气,可目光落到殿庭的一处角落时,却顿住了。
他的心又狠狠颤抖起来。
此时的海棠树下,还没有石桌石凳…
这说明…
下一刻,余光中,大殿门口一个身穿华服的人影出现。
李仁平挪过视线去看,内心倏忽间有些慌乱,但很快沉寂下来。
是容婉皇后。
不,此时该叫她太后了。
太后一身绣金华服,虽已过耳顺之年,但依旧仪态端庄、身姿挺拔。
她只目光冷淡地看着李仁平,再不会像以前一样,叫他一声‘平儿’。
李仁平暗暗咬了咬牙,朝太后走了过去。
待走上殿前玉阶,李仁平停下脚步,冷声道:
“雪化时最是寒凉,太后怎站在门口?”
自从先帝故去,李仁平再没叫容婉一声‘母后’。
他心中的恨意,明明白白摆在容婉跟前。
容婉这才惊觉,她一向视若己出的太子,竟对她的恨如此之深!
容婉从李仁平身上移开视线,再不愿看他,李仁平的一举一动实在没有先帝的半分英姿!
“明日先帝的生辰,哀家也要一同前去皇陵祭拜。”
“不可!”李仁平低喝出声。
他眸色阴翳看向太后,说道:
“世人都知你想念先帝,忧思成疾,已经出不了棂月宫的大门了,你啊,就好好待在棂月宫,为父皇吃斋念佛吧!”
说完,李仁平拂袖而去。
今年的皇陵祭祀如往年一般隆重。
祭祀队伍从皇宫出发,浩浩荡荡去往京城北郊的皇陵。
百姓们天不亮就从家中出来,站在魁首道两侧,等着祭祀的队伍从此处经过。
李仁平坐于玉辇上,透过冕旒上垂下的十二道白玉珠,望向道路两旁挤挤挨挨的百姓。
他明白,这些人都是为了纪念先帝而来,并不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