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欺四窃
不说他只剩元神的这百年沉寂,晏云山在刚出青云山时,其实也没少被逼着长记性。
青云山呢,只教了他如何修炼,做人要如何正直,行事当脚踏实地。
可他在外面遇到的人,跟他在宗门里的同门,大多都是截然相反的。
有人嫉他天资,不论缘由便暗中谋杀,有人妒他剑骨,以威逼以利诱要取他性命,亦有人是非善恶从无不区分,见之即杀……晏云山初初入世,面对旁人的笑脸恶言,未曾一度分不清真假。
好在他悟性不差。
既然修行之路
注定要遇人坏,那他就比人更坏。
既然人心险恶,那他就比人心更险恶。
打不过就加入嘛。
多简单啊……
反正他学什么都很容易。
只要他想活下去,这世上就没有能被他称之为难题的事。
尽管如此,他在闲暇之余回想过去时,仍然会觉得,那段成长于青云山的岁月,平静得像一场美丽的梦。
但几年磨砺下来,他的梦,早就醒了。
而同是青云山弟子的师衔羽,好似还沉醉在那场梦里。
她仍然相信这世上有“好人”,仍然觉得同门之间,必然就是站在一边的。
“他对大家都很好啊。”师衔羽亦想起青云山的日子,想到了她的大师兄,笑道:“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在青云山里,他就是我们每个人的骄傲。”
她在他身上,除了那一张脸,几乎找不到熟悉的东西。
可一个人,要经历些什么,才会变得那么……那么面目全非?
在她记忆里的大师兄,没有眼前这个人的锋利。
那么,是什么,让他磨去了自己的棱角?
“……是么,那我还挺好奇呢。”
晏云山说完便陷入沉默。
他倒还从未去想过这件事。
骄不骄傲的……
他从未以此为荣过……
“你……打晕我吧,拜托了!”师衔羽不愿再与他多说,让自己情绪失控,平白叫他笑话。
她去瞥了一眼分外无辜的鹿王灯,继续说:“不然你拿了鹿王灯,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仙女姐姐交差。”
本来她是想帮忙来着,这回帮着他夺灯,可不亚于助纣为虐。
“……”晏云山笑了声,斜睨她:“你是真相信我啊,不怕死吗。”
“怕死了。”师衔羽嘴巴一瘪:“……那我能咋办,打又打不过你。”
他若是拿的失忆剧本,她好歹还会想着挣扎一下。
但她对眼前的“大师兄”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呀。
他们之间那短暂的恩义,在他那里,甚至从未存在过。
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不是面前这个人。
予她诸多帮助的人,让她学会在此世立足的人,也不是眼前人。
师衔羽瘪着嘴,说完倒像是要委屈起来。
她没来由地想起一句酸溜溜又皱巴巴的诗——
不如不遇倾城色。
如果没遇到这个大师兄,她就不会有此刻的悲从中来。
可她遇到了。
她发现这个大师兄,要比她记忆里的大师兄要“活泼”得多。
她很高兴。
高兴自己能有幸拾起他偶然碎落在飘摇尘世里的一颗细碎珍珠。
可她也很难过。
因为这颗小珍珠,就和大师兄一样,都不属于她。
晏云山见她皱巴着表情,反倒笑起来。
“你还笑,不准笑啦。”她气急败坏地开口,又故作厌烦地推搡他,可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滑了一滴泪下来。
她赶紧擦去,别过头,闷着气道:“快点,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晏云山凝视她片刻,默然无语。
这大约是他人生头一遭体会到什么叫气馁。
他干巴巴地说:“行了,有什么好哭的。”
什么叫“有什么好哭的”?
你什么逆天言论?
师衔羽瞪大眼睛,跟着就跪坐起来往他靠近,抬手就去戳他鼻梁骨:“你都要干掉我了,还不让我哭?我都要死啦!死啦!仙女都要死了,哭两下怎么你了?让你负责了吗?不让我哭,那你把我大师兄还给我啊!他都不会让我哭!你呢,你算什么小聪明!”
晏云山:“……”可恶,这是什么招数,我竟无法还手!
她戳戳戳,直把他戳得连连往后倒,是一句插嘴的机会也没给。
晏云山后悔了。
他就该第一时间把她夺舍掉,一点开口机会都不该给的。
眼见着要被她戳得栽下去,他才叹口气,抬手,把师衔羽按回去,然后把横在她眼前,语气怪怪地“啊”了一声,说:“看这里。”
她下意识抬眼,顺着他的手看去:“看什么啊?”
晏云山给她欣赏他的绝世美手,有青光自他指尖凝聚。
然后就听“啪嗒——”一声,一个响指打了出来。
师衔羽:“……”
你手是真好看。
你人也是真歹毒啊!
师衔羽沉沉地睡了过去。
晏云山看着她,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得,向来积极乐观的云山真人,今天把他两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不知为何,他刚刚突然想起自己刚出山门,准备往外去看看四境天这片天地时,师父跟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活着的模样了。
而他也确实不愿让那个实在是过于弱小的师门为自己担忧,所以,在他做的每一个决定之前,最优先的选择就是让自己活下去。
可能……
都是同门的缘故吧。
竟真有了恻隐之心。
不知为何,他开始想念青云山的绵绵良田,遍野鎏金,怀念他洞府门口那一株只起到个中看不中用的跃金木,怀念山脚下,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同门们。
他们的人生从无愁怨。
细想起来,如此日日劳碌,又何尝不是一种放纵?
而他师父,青云山的宗主,万里侯……
那是个很无聊,甚至可以说是很古板的老头。
他没什么激进的心思,从未想过青云山的弟子会有多出息,也从不对自己门下弟子有多期许。
他不贪心,平安活着,就是他的修行之道。
他又很贪婪,青云山的弟子都平安活着,就是他身为青云山宗主的唯一期许。
但晏云山呢,他的想法是人生在世,当做不寻常,即便生死以之,也算不枉此生。
他和万里侯所思所想的平凡安定,从来都是相悖的。
但万里侯也不否定他,束缚他。
在他修为突破金丹,在青云山已再无他能学的东西时,万里侯便带着他,一步一步,从青云之巅,走到青云山门处。
他带他看过青云山的每一处景色,然后告诉他:“出了青云山,世事乱,事事乱,此后的路,你是闯祸也好,行善积德也好,青云山都再帮不了你。”
他将他送出山门,便回身,望着万里云掩青山。
恰有白鹭破云而出,向着远方而去,身影逐渐模糊。
他说:“自你决心修炼之后,我与你师叔们就知道青云山留不住你,但无论如何,你至少得让我们知道,你还活着。”
那一天,万里侯在石门内,高大却已显佝偻的身形,顽固地守着绵绵青山。
而他在石门外,少年不惧前路艰险,眼里是无边天地。
青云山的山门,只是简简单单的三道石柱,两竖一横,就那样随便垒砌而成。
潦草的石门框架,上面长满了青苔。
偶尔会有飞累了的雀鸟,会在上面歇脚。
万里侯以为他是那远飞的鹭鸟,他来到青云山,只是途径于此,只是暂作歇脚。
他早晚会远去,从此天涯海角,再无归期。
可他呢,其实只是门口的小雀鸟。
只要青云山在,他再如何也飞不远。
不论在外混迹成什么模样,是好是坏,他都总会往回跑,好像只是为了告诉师长同门:“快看,我今天也有好好地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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